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这么一个乱班,照理说派一个强悍威严的男教师来,才能有望让形势改观。不派男教师也该派个年富力强的年轻教师才对。
  事后证明,我当时和所有人一样,都错误估计了形势。老太太还是有一些绝招的,要不那些出了名的男生不会那么快就被降服的。老太太能跑善磨,矮小的身影时常疾走如飞,飘忽在学校与同学家庭之间,她格外喜欢磨嘴皮子,扯住一个同学或同学家长,说起来没完没了,厚厚的瘪瘪的大嘴唇蠕动着翻飞着,瞧着她那煞费苦心死不罢休的劲头,再恶再霸的人也不得不涎着脸,向她点头赔不是,不是怕她,实在是怕她的纠缠,怕她的磨。
  我像疏远所有的人那样疏远老太太,下了课拿起书包便匆匆离开教室。有好几次,老太太走近我的座位,眯着眼睛望着别处,而蠕动嘴唇低低诉说的话语,又似乎让我觉得她是在与自己一个人交流。我隐隐约约地产生一种预感,仿佛这又是一个从遥远地方赶来的神秘而陌生的不速之客。然而这丝毫没能祛除我孤独前行的封闭心理,相反,已经习惯于一个人独处一隅冥想的我,更加杜绝任何亲近自己的努力。
  老太太来到这个班上不久,便主持改选了班干部。这次改选的结果是以前颇受器重的女干部香梨下了台,新任正副班长是熊猫和我。选举结果出来后,我用一种困惑不解的目光望着老太太。而老太太似乎并不正视我的目光,她微笑着,眼角的皱纹里蓄满了慈爱。而她的微笑告诉我:老太太对选举结果很满意。
  直到后来我回想起来,才隐隐觉得改选班干部,是老太太治理这个班级的一个重要步骤。或许说,是一个有预谋的举动。
  一个月以后,老太太带领全班下乡学农。同学们分成几拨被安插进不同的生产队。
  放下铺盖后,老太太领着大家挨家挨户地进行拜师仪式。我的师傅是生产队的队长,鳄鱼的师傅是仓库保管员,一位二十出头的农村少妇。保管员的家里有间堆放杂物的空房,将那些杂物清理之后,我和鳄鱼就搬了进去。这样的安排是鳄鱼向老太太提议的,他说,一个后进的同学需要班干部的帮助才能一点点进步。鳄鱼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常会说出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话。但只有我心里明白,鳄鱼的话里掺杂了很多水分。
  将同学们安顿好以后,老太太矮小的身影开始频频穿行于乡间杂草丛生的田埂上。那时候正是棉花吐絮的季节,朝霞初升的清晨抑或是夕阳西下的傍晚,老太太踩着疾如行舟的碎步,在树木掩映的村舍之间来回往复。
  一天上午,阳光很好,我正和几个同学站在棉田里采摘棉花,老太太从绵延的田野里悄悄地走了过来。她先是随意地摘下几朵洁白如雪的硕大棉球,然后慢慢向我靠拢,将捧在手中的一大堆棉花,塞入我围在腰部的一只布兜里。
  这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老太太一直没有离去。她不离我踪影,忽左忽右地采摘下棉花骨朵,又好像不经意地与我时不时聊上几句。
  我们先来说说这个上午之前的情形。改选班干部的结果让我略略感到有些意外,这倒不是因为香梨的下台。香梨的下台至少在我的心里荡漾过一阵欣喜的波澜。谁都不可否认,这个班级的女生之所以那样为所欲为,与香梨的怂恿和幕后策划不无关系。令人奇怪的是,老太太来到班上不过短短的几十天时间,她那时时眯缝着的眼睛,怎么一下就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改选后的情况,证明了老太太对形势判断的准确性和可靠性。这个班级的女生比以前温驯多了。至少在老太太常常像敲木鱼一般的“女生要懂得自重”的提醒下,已没有人在课堂上疯疯癫癫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出现在女生身上的这种不知不觉的变化,让看在眼里的我,不得不对老太太生出些微的敬意。但她为什么选中自己呢?偏偏又是在校园里风传我和石榴有某种瓜葛的时候?在公布选举结果之前,老太太从未找我谈过,她像一个自负而高明的设计师,驱使着各种力量,让整个班级像艘航船驶向她预定的彼岸。既成事实之后,老太太也几乎没有与我正面接触过,只是在几件小事上,老太太与我有过几次内心的较量。一次是写一份总结班级工作的报告,熊猫建议由笔头较快的我来起草。我坚持不肯。最后大家心里都闹得有些不快,别别扭扭还是熊猫自己写了那份报告。还有一次是一个男生在学工期间,屡次攀上女浴室的窗栏,窥视女工洗澡,事发后班干部开会帮助那个男生,老太太要求每个人作好发言准备,而到开会那天,我以身体不适为理由缺席了。第二天下课后见到老太太,我已准备好以自己的沉默,来抵御可能降临头上的任何指责。可老太太只字不提昨天的事。她只是低低地说了句:要珍惜同学们的信任啊。说话时她的眼睛并没看着我而是看着旁边的熊猫。这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昨天缺席的不是我而是熊猫。老太太的神情很和蔼,和蔼的背后又深埋着一种坚定。她似乎不相信和整个班级若即若离的这个忧郁寡语的学生,会就此永远不与她及她所领导的这个班级亲近起来,她似乎坚信他总有一天会采取明智的合作态度。
  奇怪的是,老太太愈是不正面指出她的学生的过错,愈是用旁敲侧击的方式对其施加影响,我愈是在内心滋长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离心力,而以沉默和躲避为表现形式反弹出的抵触情绪也愈为强烈。
  也许我生活在人群中,面对来自任何人的管束和驱使都充满了敌意。这一点是老太太直到很久以后也没有明白过来的道理。
  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是令人回味无穷的。老太太形影不离地跟在我的身后。她像拣起散落在地的棉絮一样拣起一些话题。话题与话题之间的跳跃性很大。老太太谈起她的独生女儿,谈到她谢世的老伴——一位留过洋的物理学教授,谈到她与学校工宣队领导的矛盾,谈到她对现任红团带队老师的看法——她觉得那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以前老太太担任教导主任的时候,那个人如何如何巴结她,而一旦她被打倒靠边后,那个人又如何如何与工宣队领导打得火热,老太太还谈到她的斗争哲学以及斗争手段的艺术性,她说唯有在来这个班级担任班主任这件事情上她妥协了,不是惧怕什么人,而是她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班的学生处于无政府的状态。她这么说的时候,无意间又对前任班主任的工作做出了一个基本估价。老太太在谈到班主任与学生关系时,还提到了一个比喻,那个比喻好像是说没有领头羊的羊群将会濒临迷途的危险。
  那天上午老太太所说的一切,我都没太往心里去。虽说出于礼貌,也不时发出一两声语气词,表示一种倾听姿态。老太太所谈到的很多话题在我看来,作为一个教师是不该向她学生披露的,我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正像我不明白在这个阳光温煦的上午,她的身影为什么不停地投射在我的左右一样。
  老太太后来说到了那个令我大感意外且又是极为敏感的话题。随着岁月的推移,老太太所说的一切皆会渐渐淡忘,犹如洇在宣纸上的水渍终将漫漶,而她轻轻地又是那样清晰地说出的那句话,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她说,她也出身不好,她所无法选择的那个所谓的“剥削阶级家庭”始终像一块心病,压在她的心头。
  我很震惊,在一刹那的时间里,全身仿佛通了电似的颤抖了起来。这时候,无边无际的阳光一下从四面八方朝我涌了过来。
  我转过头,老太太依然是那副和蔼慈祥的面容,她朝我颔颔首,好像达到什么目的、击中什么目标似的踩着小步疾走而去。她的背影在我充满疑惑的视线里愈来愈小。
  要是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也许我和老太太,会在某一天达成某种默契。几天以后突如其来爆发的一场事变,使整个情形骤然朝着十分恶劣的方向逆转。
  那天早晨下起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房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七点左右,一阵狂风席卷田野,雨势凶猛起来。鳄鱼翻身起床,趴在窗棂上朝外探望,我被鳄鱼的响动吵醒,躺在床上,不由得为不用出工而暗暗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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