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晚饭后,雨下大了,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屋子里一盏电灯像鬼火似的幽暗。我本来是靠门边睡的,后来我提出要和兔子换个位置。兔子把铺盖挪到外面,一个劲地问我为何要换床位。我打了个哆嗦,我说我怕冷。
  兔子把他的被子展开,覆盖住他和我的床铺,然后再把我的毯子盖在上面。我们钻进被窝躺下。风摇撼着木窗,发出一阵阵颤动声。屋顶的瓦片上被暴雨倾注敲打,杂沓的声音像有无数幽灵上蹿下跳,四处爬行。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丝烛光从那扇木门的门缝里渗出来,摇曳着明明灭灭,兔子的半个脸蛋被烛光照耀,若隐若现,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我的手不由得从被下伸过去,想把兔子拉过来,离开那束闪闪烁烁明明暗暗的幽光。我的手摸索着,穿过冰冷的被窝,触到了兔子温暖的下体。我感到兔子先是一愣,接着像是触电般的战栗起来。我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迅疾地缩回了手。
  兔子清醒过来,他一骨碌扑向我,嘴里大声嚷嚷着:“不行,不行,这太便宜了你。”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被兔子压在身下,喘不过气来,只得求饶。
  “不行,不行。”兔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你要干吗?”我哭丧着脸问道。
  “摸还。一次,就一次。”
  我听兔子这么一说,脸刷一下绯红,羞愧地蜷缩起身子,两只手下意识紧紧捂住下身。
  兔子凭借着体力上的优势,很快将我的双手移开,压在膝下,一只手摁住我的身子,另一只手便撩开我薄薄的内衣,粗鲁地闯了进去。
  我感到一种绝望的窒息,想喊,又怕同屋的其他人听到,兔子已做着他想做的一切。我的羞愧感犹如潮水一般覆盖全身,可渐渐地,又神奇地退了下去。兔子的手不像原先那般鲁莽粗重,变得柔软温和,仿佛轻轻梳理着我僵硬的肌体。我的血液涌动起来,手脚似乎也热乎了,羞涩和恐惧的感觉被一种慢慢滋生的愉悦感所替代。我不再抗拒,任凭那种愉悦感衍化成巨大的舒适和畅快……
  兔子在我身旁躺下了,过一会儿,他过来抓住我的手拽向他的下身,喃喃地说:“你不要不高兴,我再让你摸一次好了。”我的手指顷刻间传导了一股滚烫的热流。
  同屋的一个同学发出一声怪叫,我吓了一跳,想缩回手,却被兔子的手一把捂住了。
  一个同学睡不着,他开始给大家讲起了鬼故事。
  我收回自己的手,兔子又俯过来,又一次重复先前所做的一切。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只有那个讲鬼故事的声音在幽幽地回荡。我觉得兔子的手很烫,自己的身体也很烫,我已经忘却了羞涩,忘却了阴森森的恐惧,渐渐感到这一切似乎还很有趣,很过瘾。
  就这样,躺在同一个被窝里的两个男孩不断轮换抚摸对方的身体,以此获取一种温暖,一种依傍,一种慰藉……
  
  114
  我不想在这里叨叨絮絮向你倾诉我家曾经遭受的所有苦难,我不想一遍遍详尽描述我的亲人怎样被游斗,我家的墙上怎样被贴满大字报;还有,那段日子里差不多每个晚上都有人用石块砸我家的玻璃窗,咣啷啷清脆的迸裂声像是一次次敲响让人心惊肉跳的丧钟。我也不想向你介绍我在那时候所观察到的外部世界的变故,例如:上课上到一半,麦克风里会传出教导主任惊恐的呼叫,吩咐同学们将窗户全部关闭,随即我们可以看到一辆辆装满人的卡车风驰电掣地从校门口呼啸而过,车上的人一个个都戴着藤帽,手持铁矛,满脸的杀气。
  我不想向你渲染这发生过的一切。请不要误解,我在叙述我的流浪史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提到那些曾经降临在我身上和我亲人身上的苦难,但那绝非为了骗取一掬廉价的同情之泪。倘若哪一天你向朋友交出你受伤的心,而他仅仅是出于礼貌给予几句抚慰的话,那么,就让你的倾吐见鬼去吧!
  我之所以避开那些具体的详细的描述,是因为那段岁月里,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对一个心理处于封闭状态的男孩来说,并无直接的实在的意义。
  那时候,真正困扰我、折磨我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对母亲的善恶评判。
  现在回首望去,这种道德评判几乎贯穿我三十岁以前的全部生命。可以说,我的流浪史便是一部逃离母亲、背叛母亲的历史。
  另外,我有整整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季,是在临近苏州河边上的一间小阁楼里度过的。这使我有机会不去面对那个熙熙攘攘嘈嘈杂杂的乱世。
  我躲进那间小阁楼,每天由一个叫袋鼠的小男孩像狱卒一样给我送饭吃。这个精瘦的男孩是姐同班同学的弟弟。那时候,学校已全面停课。姐为了使我免受家庭劫难的影响,听从了同学的建议,将我送到了他家。这样,我在那间小阁楼里像一个大人物似的开始了长长的避难生涯。
  袋鼠的母亲是一个为人极其谨慎的裁缝。老太太长得身材矮小,嘴唇瘪瘪的,说起话来低声细气的。我抵达她家的第一个晚上,是在楼下客堂间和大家一起吃晚饭的。饭菜端上桌后,老太太闭上眼睛,两片干瘪的嘴唇喃喃蠕动。我那会儿还不明白这叫祷告,眨巴着眼傻愣愣地与大家一起等待着。老太太睁开眼睛后,我们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吃饭时,老太太不断给我夹菜,坐在我旁边的袋鼠,用一种冷冷的目光一会儿看看他母亲,一会儿看看我。
  这天晚上我上了小阁楼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儿。
  老太太不让我下楼,甚怕街坊邻居发觉她家藏着一个陌生人。再热的天,老太太也把门关得死死的。每天早晨七点左右,老太太便踩响了那台破旧的缝纫机。缝纫机滚动的声响要一直持续到暮色降临时分。可以说,除了书籍,就是缝纫机的滚动声陪伴我度过夏天和秋季。
  阁楼上放着两只书橱,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很多书。实在穷极无聊,我便翻阅起书籍来了。我不像有些人那样,仿佛从小,仿佛无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下,血液里都蓄满了一种对文明的渴望。我没有这样一种渴望。我是被迫躲进小阁楼里,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拿起书本的。我想,倘若没有那些书,我会憋死的,我会变成一只大甲虫,在小阁楼里匍匐蠕动。我想,如果有可能,我也会像其他同龄人那样趴在地上打弹子,抬着一条腿斗鸡,或者下陆战棋、斗蟋蟀,甚至摔跤。
  我曾津津有味、充满新奇地听一位朋友大谈蟋蟀经。我像听天方夜谭一般的神情,以及提出的一些极为无知的问题,使得我的那位朋友大为吃惊。他圆瞪双目问我:你居然连这些都不知道?你小时候在干吗?
  在这方面,我确实像个白痴。我不会说粗话,不会骂娘;羞于在女孩子面前讲话;酷热难熬的天气,我绝对不肯像其他男孩那样打赤膊。但这一切并非说明我怎样有教养,怎样从小生活在一个拥有良好习俗的环境里。不,不,这一切全是误会。我所生活其间的区域是我们这座城市最为贫穷、最为肮脏、犯罪率最高的地方,我之所以在别人眼里似乎有那么一点教养,实在是因为童年和少年时代漫长的岁月中,没有机会去做一些不体面的事。我一生下来,差不多就被生活隔置在一旁,我是滔滔东去的生命之河岸边的一个孤独的徘徊者和旁观者。
  快十六岁那年,一个比我大几个月的男孩带着猥亵的笑容问我:你知道你是从你妈哪个部位生下来的吗?我望着天空蹙紧眉头捉摸了老半天,而后我很有把握地回答:胳肢窝。是从胳肢窝里生下来的。那个男孩喷口大笑,他放肆而可恶的笑声直到现在还久久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在缝纫机嗒嗒声响的催动下,整日躺在床上看书。书页迅速翻动,书橱里我尚未读过的书籍在减少。
  我读了《红楼梦》《水浒》《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岩》《欧阳海之歌》《三家巷》《简·爱》《欧也妮·葛朗台》……
  《三国演义》是我那时候最喜欢的一部书,我先后读了四五遍,很多段落在我成人之后都能倒背如流。而最打动我的却是一篇叫做《老水牛爷爷》的小说。老水牛爷爷被河水卷走之后,那条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狗不吃也不喝,一直伏在河堤上,静静地观望流淌的河水。好心的人们放在它身边的食物日益增高,而它看都不看一眼。一天天过去了,那条绝食的狗日渐消瘦,最后,它难以支撑下去,终于耷拉下无望的脑袋,永远地躺在卷走它主人的那条河的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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