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姐扑哧一声笑了。我看看姐,又看看他,不明白这个故事好笑在什么地方。
“阿凡提的年代有手电筒吗?亏你想得出来。”姐朝他瞪瞪眼睛。
姐很快做完了作业。姐和他开始下象棋。姐在学校女子象棋比赛中得过冠军,但姐不是他的对手。姐不服气,发誓一定要赢他。
“姐耍赖!姐悔棋!”我很认真地履行裁判的职责。
姐把我揽到身边。“我们家骆驼胳膊怎么朝外弯呢,帮姐赢他好吗?”
“好。”我真的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一只手臂支撑着大脑袋,一副想得很苦的模样。
“告诉姐,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拿起姐的一只“炮”,高高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放在棋盘上。
姐和他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好棋!”
姐捧起我的脸蛋使劲地亲我。我得意地挥舞双手,被啧啧的称赞声搞得晕晕乎乎。
“你教过他下棋吗?”他问姐。
“没有,从来没有。骆驼是个天才。”
这一局棋在一派幸福祥和的气氛中下完了。姐赢了,赢得是那么高兴;他输了,输得也高兴。
姐把他送出院门的时候,还在与他商量以后怎样培养我在下棋方面的才能。“以后我来教他。”当他们沐浴在月光下的时候,他这样说。
他的背影在昏沉沉的路灯的光晕里渐渐缩小。姐关上篱笆门,返身回屋。这时她听到我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
姐飞快朝我奔来,我捂着半边脸痛苦不堪,“我耳朵痛。”
姐知道我的中耳炎又犯了。她把我背上小阁楼,帮我脱了鞋放倒在床上,然后躺在我的身旁,用手在我的耳畔轻轻揉着。
我被病痛折磨的样子一定让姐很难受。她知道我喜欢听她唱歌,于是她在我的痛苦呻吟中轻轻地唱了起来:
在路旁呵在路旁呵有个树林,
孤孤单单人们叫它桑里塔,
在树林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一见她我就神魂飘荡。
……我的呻吟声在姐的歌声里渐渐变小。在姐的歌声中,我看到一个婴儿躺在襁褓里被奶妈抱走,姐哭喊着拉着奶妈的衣服不让她走。
为什么要让那个奶妈把骆驼带到乡下去,为什么?姐一次次问母亲。
我没有奶,母亲很多年以后说她那时候没有奶。
那个奶妈拿了我们的钱,为什么把骆驼绑在摇篮里让他一个人哭?
她也没办法,那时正是大跃进时期,她要下田干活,只好把骆驼绑在摇篮里。
我被绑在摇篮里不停地哭啊哭,泪水汩汩流进耳朵,中耳炎的毛病就这样落下了。
姐又唱起了《渔光曲》。唱完《渔光曲》,姐接着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姐又唱《卡秋莎》。这些歌,姐都是跟母亲学的。母亲最喜欢《渔光曲》。母亲抱着我去医院的路上经常哼给我听的就是《渔光曲》。姐拿着我厚厚的病历卡跟在母亲身后,把《渔光曲》一字不差全记下来了。
现在姐吟唱着这些歌,唱得很忘情。过去了的往事一幕幕重现交叠在姐的眼前。姐的歌声是麻醉剂,我的病痛逐渐被分解,被驱散,我耷拉下眼皮,缓缓朝梦乡飞去。
月光透进窗来,我在抵达梦乡的一瞬间,懵懂中依稀觉得姐别过头去,从枕边找出手绢,偷偷擦拭眼角的泪珠。
第二章
6
那个女人走进小街的那天早晨,一群喜鹊停留在我家小院的那棵无花果树上,它们叽叽喳喳地啁啾,在阁楼的窗棂前飞来飞去,划出一道道稍纵即逝的弧线。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金黄色的阳光洒满小街的某一天,身长翅膀的天使驾驭马车从天而降,在小街两旁房屋构成的峡谷中徐徐滑落,它们要将我带走,去那遥远的天边外。
那个女人走来的早晨,小街就铺满了金黄色的阳光。身穿套装体态丰腴的她袅袅走入小街,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她在我家小院的篱笆门前停住了。她梳得很整齐的头发边缘上镶着一层阳光。
女人微笑着把一张剪成苹果形的硬纸递给我。硬纸上写有“一年级六班”的字样。
“叫老师。”姐推推我。
“老师。”我用怯怯的目光盯着女人的耳朵。那儿长着一颗硕大的肉痣。在金黄色阳光背景上,我看到了肉痣周围细细的茸毛。
一切像是预先安排好的,老师从姐手中接过书包,挎在我的肩上,然后搀着我的手,走出了小院。街上到处弥漫着阳光。高高的楼房、矗立道旁的一棵棵梧桐树,都被涂抹成了金色。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闪现,整个世界像是一只旋转的万花筒。我小心翼翼地跟着老师走去,觉得行人都在注视着自己。我仰头看了看老师,我又看到了那颗肉痣。她为什么会长这么个玩意儿,我蹙眉苦思着。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天老师为什么要来接我到学校去。在我家附近,和我同一天上学的同班同学大约有五六个,老师一个都没去接他们,她偏偏走进了我家的小院。
去学校的路上,她很少说话,但她的目光告诉我,她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便知道了我和我家的所有秘密。她如同一个遥远地方派来的使者,来照拂一颗日后注定要备受世间磨难的心灵。在我以后的命途上,像老师这样善良的人还有很多,她们几乎全是女人,她们和我一见如故,当我恐惧而陌生的目光,与她们意味深长的凝视初次对接的一刹那,我便仿佛找到了我的保护神。当我骑着自行车慢慢流转在街上,一个个面容姣好且充满生命活力的女孩映入我的眼帘,当我厌倦了尘世的纷争和倾轧,静静地躺在我所喜欢的女人的双乳间,我便会觉得自己是在一片湖水上轻轻摇晃,周身笼罩着阳光般温柔的旋律,这时我才想到这个世界有让人活下去的充分理由。
学校到了。我看到很多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被大人引领着兴高采烈地涌入校门口。还有一些比我大的学生,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块,他们点点戳戳,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你们看,老师领着她的儿子来上学了。”一个男孩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嚷道。
男孩周围的学生刷一下全把目光扫了过来。我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被老师捏在掌心的那只小手慢慢收缩移动,然后一用力,挣脱开来沉重地坠下。我用一种迷惘的目光仰望老师的脸庞。老师的脸上浮起一团红晕。她看看那些学生,又看看我,俯下身子坚决地重新拾起我的手,跨着大步走进校门。
吁——
我听到背后传来一片起哄声。
老师的手捏得很紧,很有力,我甚至感到自己的手有些隐隐作痛。我们沿着长长的水泥甬道走去。道旁一些学生在打乒乓球,在沙坑里摔跤。篱笆围起的操场上人声鼎沸,麦克风里一个男人大声呼叫着。操场的后面是高高的教学楼。老师领着我拐进操场,我看到操场上站满了刚入校的新生,嘁嘁喳喳的声音像是满天的鸟雀从我头上覆盖下来。嗡地一声,我感到一阵耳鸣,脑袋即刻晕眩起来。
我糊里糊涂地被老师带到一支队伍的末尾,老师对我轻轻说了一句“你就排在这儿”,然后便走向了主席台。
我第一次置身于茫茫的人群,偷偷抬起低垂的脑袋朝四周扫视了一圈,我感到前后左右许许多多的目光都在打量自己,仿佛我是贸然闯进羊群的一只不受欢迎的兽类。我微微抖索了一下,似乎有浩浩淼淼的大水朝我涌过来,将我整个儿吞没。我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叫,大水便缠住我向湖底坠落。混沌的湖水随着咕噜噜的气泡声迅速上升。
我闭上眼睛,听任湖水疯狂地舞蹈。
那片大水深藏在绿茸茸的青草和浮萍下面。我追逐着一只蜻蜓渐渐地就从表姐们身边跑远了。正在田野上挑担的大表姐一转身,发现我从天地间消失了。远远的,只有一株浮萍摇摇晃晃,像是传递消息的信使。
我睁开眼睛,发觉大表姐抱着自己。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有一滴滴水珠掉落在我的额上。我被倒挂起来,只觉得灰蒙蒙的天空在我脚底旋转。堵在胸口的积水顺着我的食道汩汩流淌,我憋足劲,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
我被人推了一把。推我的是一个女孩。女孩高高的额头下长着一双沉凹的大眼睛。女孩甜甜地笑着,示意我跟上已经离去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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