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一切都是在懵懵懂懂中结束的。我知道我演得很糟,我知道输给青蛙了。场灯一亮,家长们都涌到台前来指指戳戳,我往人堆里搜寻,仍然没有看见我的亲人们。
那天我是拥有某种预感,情绪才如此低落的?那天老师难道也感觉到了什么?我演得那么糟,老师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她甚至都没朝我望一眼。
这天晚上在学校演完后,老师还带着我们乘车去市中心街头舞台巡演了几场。街头舞台有的是几辆拖车拼合起来的,有的是由一些大铁桶上架铺木板搭成的,舞台四周都插着一面面红旗,台下的观众人山人海,挤得密不透风。麦克风的效果很差,青蛙和另外几个同学的嗓子都喊哑了。
深夜十二点多,老师最后送我和青蛙回家。离我家十几米远的十字路口,我和青蛙都坚持不要老师送了。
老师对青蛙说:“那么你替老师送骆驼回家好吗?”
青蛙挺起胸脯满口答应。老师转身走了,她的背影渐渐远去。老师短短的剪发、好看丰腴的身材在昏黄迷离的路灯衬托下,便这样永远留存于两个小男孩纯真多梦的心灵里。
“老师真好看。”青蛙用沙哑的嗓音对我说。
我点点头。我对青蛙说:“你回去吧。”
“我回去的话,你明天可不要告诉老师。”
“不会的。”
我明明看到青蛙拐进一条小弄堂,我明明是和他分了手的,他怎么会对那天晚上我家所发生的事情那么清楚呢?
他知道了我家的事还不算,他还让宣传队的每个人都知道。恐怕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从此不会有任何可能把青蛙当作我真正的朋友。
青蛙察觉到了吗?我想应该察觉到了。要不就太迟钝,太麻木了。你向一个人推心置腹,倾吐你十几年苦苦追求的心愿,那个人居然丝毫不为你的炽热话语所动,他冷冷地坐在那儿,脸上还浮现不耐烦的神情,你说你何苦呢?
穿出一条小弄堂,我看到了我家的小院。奇怪的是,已是深夜,小院居然灯火通明。
我走近些,听到几个男人大声说话的声音。我的直觉告诉我,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这样想的时候,我不禁浑身一激灵,一种恐惧感从暗夜四周向我袭来。
我站在黑暗里,不知如何是好。几分钟后,我还是遏止不住自己的欲望,提心吊胆沿着邻居家的墙根摸索过去。在我家小院的门柱旁,我伫立片刻,然后把脑袋慢慢伸进去……
我看到什么了?我看到院子里挤满了人。我看到人们都踮起脚跟朝屋子里窥望。透过人群腿与腿之间的缝隙,我看到我家地上堆满了凌乱的书籍,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男人蹲在那儿很快地翻阅,好像要从那些书籍中找出什么重要的东西来。借着从窗内渗出的几缕灯光,我还看到我家门窗上面贴满了白纸。白纸上写着许多黑字,因为太暗,我看不清那些密密麻麻像蝌蚪似的小字。
这时,我听见屋内传来二姨妈的大嗓门和几个男人的呵斥声。二姨妈大声说我是工人,你们想拿我怎么样,那几个男人则要二姨妈放老实点。院子里站着观望的人群爆出一片起哄声。突然,我听到“砰”的一声,二姨妈大概是生气了,她像平时一样,一生气就把和我家相通的那扇门关得震天响。
“太嚣张了。”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男人嘟嘟囔囔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身后跟随着的几个人也都戴着红袖章。他们大概是要绕个圈子去二姨妈家。
我赶紧缩回脑袋,转身飞跑起来。
我穿越长长的弄堂。
我穿越黑黑的暗道。
我拼命地跑,疯狂地逃,杂沓的脚步声在窄窄的过道里回响轰炸。我被我自己的脚步声追逐,我是我自己脚步声的逃犯。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浑身是汗,气喘吁吁,我想没办法了,我已经耗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只能被抓住了。我跑进一座门楼,跌倒在木梯上,我回过头想看一看来追捕我的是什么人,结果身后什么都没有,一片虚空。我刚才跑过的那条道上黑糊糊的,像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
我的心跳开始缓慢下来。我靠在木椅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内衣已是汗津津的,粘在脊背上令我很难受。不一会儿,我觉得有点冷,我将身子挪向木梯里侧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我抬起头,看到门楼外的天空里布满了许多星星,它们不停地朝我眨着眼睛,我的眼睛很酸很酸,终于,我的眼睑支撑不住了,缓缓耷拉下来。我是太累了。
11
一个女人哇哩哇啦的声音把我吵醒了。她站在门楼下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地说着什么。她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懂,但我明白她是在说我。
这个女人我认识,她是樱桃的母亲。樱桃是我同班的女生。
我睡眼惺忪地瞧着樱桃母亲的两片薄嘴唇上下翻动。樱桃母亲的声音又尖又亮,在清晨的雾气里穿来穿去。
她走过来,揪住我的一只耳朵往外拽。我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从来没有人揪过我的耳朵。
女人嗷嗷乱叫,她像一头母狼般地扑上来,抓住我的衣领,一路嚎叫而去。
我挣扎着,乱蹬乱踢,无奈人幼力小,很快便被樱桃母亲拽到我家小院门口。我一眼看到了我的同学、梳着两根小辫的樱桃,手里拿着一根油条啃着,远远地站在那儿观望。樱桃的父亲站在街上,他正指挥他的两个儿子和另外一些街坊邻居,准备推倒我家小院的矮墙。我家小院前,到处是被砸得稀烂的花盆碎片,仙人掌和蟹爪兰七倒八歪,狼藉不堪,踩出的汁液洇湿了泥地。
“一、二、三!”樱桃的父亲吆喝着。
众人站在我家小院里用力往外推。围墙摇晃起来,非常缓慢地朝外倾斜,倾斜,轰地一声沉重倒下……它在即倒之际,还是那样的勇敢顽强,它让砖块碎片像子弹一样飞溅,射向四处的敌人……
樱桃站在远处拍手鼓掌。半截油条塞住了她的嘴。
一堵围墙慢慢倒下的情景像什么?一棵参天大树被凶恶的砍伐者从根部斩断。神情颓丧的向日葵花盘随着太阳一起坠落。最后一次约会的最后一声呻吟。被抽干河水的河床淤泥里鱼们翻起白肚。一个女孩坐在寒风敲击窗棂的屋内沙发上看着不爱自己的男人粗暴地将衣服一件件扯下抛向空中。
我把樱桃带进一间空荡荡的黑屋子,然后将她按倒在沙发上简练地剥掉她的衣服,我的眼前,一次次重现十年前一堵围墙慢慢倒下的情景。
“你喜欢我吗?”樱桃问道。
“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呢?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就盼望着能有这么一天。”
“你不要骗我。”
“我不会骗你。”
“哦,你喜欢我那你就干了我吧……”
“是的,我正是这么想的。”
樱桃在我的身体下面欢快地呻吟着。她的嘴被我的脸覆盖,发出的呜呜声含混不清,仿佛嘴里塞了半截油条。
樱桃的母亲紧紧拽住我的衣领。围墙倒塌之后,樱桃的母亲把我交给了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女人。女人带我上了我家的小阁楼,我看到一张椅子里已经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我被强按在床上,我的对面并排坐着一男一女。男人的脸腮上长着很多胡子,女人有一张扁平脸,两只眯缝眼下长着星星点点的雀斑。
“你是一个要求进步的好孩子是不是?”男人的嗓音很粗重。“你在学校的表现一定不错,我们希望你也能配合我们,把一切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
我用迷惘的目光看着他。我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你告诉叔叔好吗,你们家的枪藏在什么地方?”
我没能听懂他的话。
“枪……手枪,你知道的,你知道什么是手枪。”男人比划着,还慈祥地笑了笑。
我摇摇头。
“你去找一下,找出来我们就离开你的家,你母亲你姐姐也就没事了,她们就可以回来和你在一起了。去,把手枪找出来。”男人边说边把我推往楼梯口。
“是手枪就可以吗?”下楼梯时我轻声问了句。
“行,只要是枪就行。”
我下了楼梯,开始在抽屉里翻动。我悄悄扫视了一圈,屋里没有母亲和姐,只有一些戴着红袖章的陌生人走进走出。
我找到了我的那把枪。这是一把用火柴盒和木夹子扎成的手枪。硬纸片做的子弹用准星上的牛皮筋拉向后侧夹住,松动木夹子,子弹便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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