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临近九点,房东保管员走进隔壁的厨房忙碌起来。保管员的丈夫因为殴斗使人致残,被送进公安局服刑一年。长有几分姿色的房东少妇在丈夫服刑期间,带着一个幼小的儿子,忍气吞声地打发日子。在她不时流露出来的不满情绪中,让人明显觉得生产队的领导,在裁决那场致使她丈夫入狱的斗殴中负有倾向性的责任。那些恩恩怨怨都是我们到来之前的事。我与鳄鱼,根本不了解围绕乡间恩仇所牵涉到的种种错综复杂关系,我们和房东相处得很好。鳄鱼经常和房东说说笑笑,空闲时他拽着我和保管员一起玩扑克,兴致所起,说笑变得毫无节制。放肆的说笑声冲出屋后,在村舍之间久久回荡。距我们借宿的那间房子大约十几米远,便是队长的家。队长坐在一张小桌前一个人闷闷不乐喝酒的时候,自然常可听到不远处飘过来的欢声笑语。队长是我的师傅,生性孤傲的我和生性同样孤傲的他,除了出工收工时有过几句公事公办的交谈,几乎没什么来往。这给队长一个错觉,似乎他的城里来的徒弟,并没有把他这个统治一方的乡巴佬放在眼里。
在那次冲突事变中,令人十分不解的是那场始于清晨的雨。淅淅沥沥的雨,七点左右变得汹涌起来,九点一过,忽然又莫名其妙变温和了。十点半的时候,雨滴倏地飘走了。靠近村舍四周的田野上空一下晴朗无比,经过大雨洗沐后的竹林翠枝间,传来雀鸟清脆的鸣叫,与之相呼应,小河西边,随着一叶扁舟呈扇型凫水而来的群鸭也嘎嘎地歌唱着。这一番雨后乡村即景,显然迷惑了城里来的学生,使其放松了警惕,我曾用探询的口吻问过保管员,按照惯例,这样的天气是否需要下田,保管员支支吾吾迟疑着,她似乎也没把握。她说通常情况下要看天气是否一直好下去,经大雨淋过的湿漉漉的棉花,即便摘下后也要很长时间才能晒干。保管员含混不清的回答,愈发麻痹了我们。这时的鳄鱼,毫不犹豫地从床头拿出一副扑克,拉过保管员和我,兴致勃勃地开始发牌。
事情就这样一步步朝最后的结局发展。
十点三刻左右,我们听到了屋外响亮粗鲁的叫骂声。保管员神色顿时紧张万分,她慌张地撂下手中的扑克,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我的师傅大概是十点过后走出家门的。他披着蓑衣在田野里转了一圈,雨也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草草收场了。他游魂似的飘飘荡荡,眼睛不时斜乜着村口,希望看到他的属下和学生们的身影。他左等右等,时间在流逝,权威在丧失,一次次地落空使他这个队长终于忍耐不下去了,队长气咻咻地跑回村子,挨家挨户地将村民们叫出来。在保管员的家门口,他听到了曾无数次听到过的那种放肆的目中无人的欢笑声,队长先是往前紧走几步,像是躲避什么似的,接着他感到胸口集聚了一股难以排解的气体,他无法不将这股气体舒解掉,不然,他会立即因郁闷窒息而昏死过去的。他开始像歌唱前的练声那样,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和操持,他终于找到了发声的最佳部位,于是,所有的秽言恶语都喷吐而出了。
这是天晴之后的又一场滂沱大雨。
老太太从很远的另一个村子赶来了。她走到保管员家那幢瓦房前,队长回肠荡气的发声操练正达到高潮,他口吐白沫,叫嚷着要学生们滚蛋,他说他不能再忍受一个荡妇和两个男学生在屋子里乱搞歪风邪气,当他猛丁看到迎面匆匆而来的老太太,不知什么缘故,恶狠狠地朝她瞪了一眼,怒冲冲地掉转身向田野走去。
老太太的脸色铁青,她显然听明白了那用乡音夹带下流口头禅的辱骂中所包含的恶毒含义,她虽然不知道她的学生犯了什么错误,但她绝不会相信队长想象力丰富的所谓一个少妇和两个男生乱搞的虚构故事。她神情严肃走进屋子时,看到房东保管员伏在灶头上抽泣,我倒头躺在床上,鳄鱼嘴里骂骂咧咧地坐在桌前玩着一副扑克。
老太太的目光扫过来又扫过去,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不能不说话。她不能不说一些符合她身份的话。她的语气很重,言辞却很婉转。可惜那时候我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搞得糊涂了,根本无暇去细细品味老太太严峻话语中的弦外之音,只觉得莫大的委屈,排山倒海向我席卷过来,我猛地翻身跃起,将被子一卷,开始往网兜里收拾行李。
老太太一时不知所措。她目睹她的学生一步步在错上加错的泥淖里陷落下去心急如焚,她只能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喊了一句:
“你要好好考虑你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
我已经顾不得后果了。这一点老太太不了解我,她也不可能了解我,因为那时候我想我又犯病了。既然开始了整理行李的举动,就不得不让它继续下去。人到了这种时候,只剩下冲动的悲壮。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这幅场景中,聚焦点是收拾行装的我,老太太站在一侧,左边是掩面而泣的农村少妇,右边是嘟嘟囔囔的鳄鱼。老太太光注意了我,忽略了处于陪衬地位的鳄鱼。
我尚未打点完行装,那幅场景中原先处于角落的鳄鱼,再也不甘心一直被人忽略下去,他大叫一声,冲出场景,要去完成他的角色转移。老太太和其他人,都不知道鳄鱼想要干什么。鳄鱼冲出屋去后,在一堆柴火中间,随手操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田野狂奔而去。
这就有了另一幅场景。在这一场景中,成为主角的鳄鱼手持一把凶器,狂奔于田埂上。长长的田埂,长长的狂奔,使得大喊大叫的鳄鱼变得英勇无比,他像一位武士一般扑向无限的田野。田野的尽头,队长正和几个村民在干活。
以后的一切就变得简单了:鳄鱼还没接近队长,他已被几个村民扑倒在地,夺走了斧头,很快有人拿来了一根麻绳,在队长的指挥下,鳄鱼被押送到镇上的治安机关。在那儿,鳄鱼被狠揍了一顿,关了一个星期,写了无数张检查,才灰溜溜地走出治安机关那扇铁门。
在这一个星期里,村子里变得格外的宁谧。我发着高烧,整日躺在床上蒙头大睡。除了保管员按时送些饭菜给我,谁也没来找过我。
我非常想家。确切地说,我非常想念我生活的那座城市。
31
往事如烟。
往事如风。
往事如平原上飘忽而来不期而至的阵雨,屡屡突袭我的梦境和记忆。
我不能确定青少年时代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真实性,正像我无法确定我从什么时候心理开始接近正常人的指标。一位权威的心理医生告诉我,按照西方发达国家的测试标准,我们超过半数的人,心理处于不健康或亚健康的状态。他还告诉我,通常人们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步之遥,其实心理正常和不正常也仅仅是一步之遥。这位心理学权威给我描绘的图景令我毛骨悚然。
强迫症是现代社会的常见病。洁癖是强迫症的一种。我的一位朋友的父亲,心理和神经系统出了问题,外表上看没有大的变化,唯独异常的就是突然之间格外的怕脏,每天要换三次床单。早晨换一次,午睡前换一次,晚上换一次。换过的床单他仍然不放心。他每天要刷十几次牙,一管牙膏,几天就用完了。
我的整个青年时代也许都患有强迫症。我把所有遭遇到的不公平和苦难都归结于我的家庭。那时候在我看来,我的家欺骗了我纯洁的心灵,我的家是不干净的,所有和家联系在一起的人和事物都是可疑的。二姨妈当然也不例外。
来呀,跟我来呀。
二姨妈说完,扭头走去。二姨妈穿了一件绛红色的旗袍,脚上套了一双圆头黑皮鞋。那双皮鞋的款式很特别,有一种怀旧的味道,可它擦得锃亮,又显得很新。我第一次见二姨妈穿这双皮鞋。二姨妈终于又打扮得干干净净,她终于又扭动开腰肢,这一切都好像是回光返照。那时候的我魂不守舍,只注意二姨妈的神情,二姨妈的神情有些严肃,我稍稍细心一些,就该发现二姨妈的脸色苍白,白中还泛黄。
我已记不清这一幕发生的具体时间,我甚至忘了是下乡前还是下乡后。我只记得,这是二姨妈和我之间进行的最后一次正式谈话。在这之前,我和二姨妈已有很长时间没有碰面和说话了,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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