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那栋气派的瓦屋静静矗立在清晨朦胧的雾霭之中,它的两扇挂着圆型铜环的黑漆大门紧紧关闭着,犹如两片缄默肃然的嘴唇,对即将到来的大祸无动于衷。
一年前,这栋乡间瓦屋的主人,一个年逾六甲的干瘪老头儿,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偷偷地回到了他的故乡。跟在他后面、替他提着一只黑皮箱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子。
从那以后,每逢太阳出来的时候,乡民们总能看见那栋瓦屋前面的空地上坐着一个小老头儿。他的怀里揣着一只铜制手炉,他的目光痴痴地凝视着那轮炫目的乡间太阳,一动不动。时间长了,人们看到小老头儿长长眉须遮掩下的那对麻木的小眼珠也仿佛点燃的火柴头儿,有火焰在跳跃。那轮乡间太阳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使得这个历经沧桑的暮年人如此着迷?他就那么坐着,看着,像一座塑像。那个毛头小伙子拿来水烟袋,拿来紫砂茶壶,轻轻搁放在他的脚边,好像甚怕惊扰了老头儿专注的神情。直到太阳西落,毛头小伙子才一声不吭地默立在一旁,等待那个沉睡了一天的人缓缓起身,将椅子搬进屋去。
那个清晨全副武装的民兵闯入那栋瓦屋的大院,将干瘪老头儿从床上提起来的时候,他正靠在床上诵读一本《易经》。一星期后,也是在一个清晨,山区上山砍柴的几个乡民,听到后山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时隔几个小时之后,区政府大院的围墙上贴出了一张处决前国军将级军官的布告。
几十年以后,我在清明时节跟随一队山民进入那座浙中地区海拔最高的大山时,看到山道石级上沿途布设了各种祭品。当时我以为那是乡民们用来祭祀他们已故的亲人的,而一个手捧我二姨妈骨灰盒的山民却告诉我,那些供品是献给白毛山鬼的。很多年以来,每到下雨天,后山一带的山道上就会出现一个白毛山鬼。它满头白发,披着树叶在山道上狂奔乱吼。这个白毛山鬼身材矮小,于是人们都说那是当年被枪毙了的干瘪老头儿的魂灵再现。还有一种说法就更离奇了,按照持这种说法的人看来,当年在后山被枪决的不是那个军官,而是他身边的勤务兵。
“政府没有组织搜山吗?”我问道。
“搜过。但白毛山鬼会施弄妖术。你看那里……”
我顺着山民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山壁刀削似的峙立在那儿,倒塌的崖石在万丈深渊下堆成一个山包。山包上经年历月,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植被。
“搜山搜到那儿的时候,白毛山鬼发出一声怪叫,洪水一下冲垮了那道山崖,死了不少人哩。”山民在叙述过程中,脸上始终弥漫了一种恐怖的神情。
他说完后便一头钻进了一条羊肠小道,以后我再怎么问他,也无济于事。他板着脸,似乎甚怕说出什么不恭的话得罪了山鬼而遭不测。
这个流传山区几十年的传说一直萦回在我的心头。几天后我离开山区转道一个县城,途径一家水果店小憩,意外地找到了那条飘忽的历史线索。水果店老板曾在那个干瘪老头儿的手下混过饭。他说,他和许多人都不明白,当国军的官僚们在解放军的隆隆炮声逼近之际,纷纷携带家眷和财宝逃往台湾时,那个黄浦二期毕业的将级军官却置一切危险于不顾,偷偷潜回了他的故乡。
21
汉子先将包裹提上火车,然后又一手抱着一个孩子,送妇人进入车厢。汽笛拉响,汉子跳下火车,站在月台上挥手与妇人告别。
列车隆隆驶走。几小时后,火车停靠在一个临近江边的小县城。播音员通过麦克风告诉乘客,因为前方在打仗,火车无法再朝前开了,请乘客们下车转乘一艘停泊江边的轮船。
妇人携带包裹孩子,随着惶恐不安的人流登上了那艘江轮。
天亮的时候,江轮靠岸。妇人和她的孩子们走下甲板,徐徐的江风刮来淅沥的雨丝,飘落在她们的脸庞上。这时候,孩子们看到了烟雨迷蒙中那条由西向东滔滔奔涌的大江,他们欣喜得拍起了小小的手掌。
妇人的脸上毫无欣喜神色。她知道,从这儿到她们逃亡的终点——那座此刻被江雾所笼罩的城市还十分遥远。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到哪儿去找车马?况且因为是仓促逃离,妇人身上所带的盘缠也极其有限。
人群渐渐散失,雨愈下愈大。妇人和她的孩子们蜷缩在岸边一个竹棚下,望着水天一色的江面发愁。孩子们又冷又饿,他们紧挨在一起的幼小身躯索索打抖。咆哮的江水翻滚不息,寒风一阵阵袭来,无情的大雨倾泻在竹棚顶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
等待。长久的等待。
一小时后,朦胧的江面上出现了一叶小舟。对妇人和她的孩子们来说,这只小船无疑是命运之神派来的诺亚方舟。
妇人发狂似的冲出竹棚,跑向大雨滂沱的岸边,聚集起全身心的希望和力量,朝着那只漂浮在浪谷间的小船呼喊:“大哥——,大哥——”
那只小船在几百米远的地方徐徐拢岸。
妇人跑向那只小船。她在跑向它的时候,内心完全被一种巨大的欣喜和兴奋所笼罩,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个身披蓑衣的男人将一叶希望的扁舟摇向她和她的儿女们的同时,也将厄运和灾难带到了她们的身边。
就这样,我的身披蓑衣的父亲,用他那强壮的手臂摇着橹,将我的母亲和她的儿女们在风雨飘摇的年月里载向我们这座城市,载向我们这个故事。
多少年来,我一次次地看到:铅灰色的天幕上,我的父亲驾驭着一只小船,穿破如织的雨雾,从滔滔的浊浪翻滚的辽阔江面上,从我母亲漂泊的逃亡史里,朝我驶来。
我不知道我该为此感到庆幸还是悲哀。
真的,我不知道。
22
镜子里呈现出一张陌生的脸:圆圆的脸庞,浓浓的眉毛,毫无特点的眼眶里,两颗黑眸镶嵌中央,既呆板又无光彩。隆起的鼻子的形状,以及嘴唇与下颏所构成的线条都让人瞧着不舒服。
所有见过这张脸的人都说它是如何如何的英俊,如何如何的漂亮。当别人这样恭维我的时候,我心里禁不住也暗暗有些得意,两片酡红浮上脸颊的同时,除了羞涩还蕴含一种喜滋滋的感觉。可当一个人独自面对这张脸,曾经游动心间的一丝骄傲几分得意,刹那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沮丧极了。它是属于我的吗?这张令人乏味的脸。
等我稍稍平静下来,以一种局外人的目光审视镜子里面的那张脸,我看到了它原先光洁润滑的皮肤上,长出了一颗颗饱满的青春痘。它们好像在一夜间纷纷从皮囊里鼓出。要说胸脯的胀痛、腋毛的生长还纯属我的秘密,那么这些讨厌的青春期赘物,却在世人的目光中暴露无遗。它们像针刺绣花一样雕刻在我的脸上,且像庄稼地里的蒿草一样层出不穷。姐几次告诫我,别去掐弄脸上那些红色赘物,但我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还会偷偷挤压那些痘痘的根部,直到弄出血为止。
我在抽屉里寻找梳子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嘁嘁喳喳的喧闹声。我回转身,看到邻居家的门口,一群孩子拥挤着朝门洞里张望。
我想起昨天是邻居家的儿子结婚的日子。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中,头上沾满彩色纸屑的新郎新娘款款走进小街的那会儿,我的心在慢慢沉落。想到要和某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此刻在我的心目中是那样的模糊和渺茫)永远地在一起,一股绝望和恐怖的情绪,犹如汹涌的潮水顷刻间吞没了我的全身。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发现这个城市里,有许多让人过目不忘的漂亮女孩,她们像春季雨后的蓓蕾,频频在我多情而忧郁的目光里绽放。当我走在街上,与那些充满生命活力、充满青春气息的妙龄姑娘匆匆一瞥的刹那间,我即刻会晕晕乎乎,仿佛时间都凝固了。随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惆怅,无边无际的伤感。我觉得,与那些随时会出现在我视野中的漂亮女孩相比,曾经让我暗地里那样迷恋的桔子,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我甚至会为自己小学时期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怀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而感到可笑。倘若让我来安排,我会设计出怎样一幅情感世界的浪漫图画呢?我决不愿像一只小公鸡那样,高昂蠢笨的颈脖,发出单调的咯咯声,护卫它身边的母鸡;我应该是一只自由飞翔的鹏鸟,借助优雅美妙的鸣啭,在世上所有的浓荫遮蔽的树枝间回旋逗留。如果有什么令我为之朝思暮想的幸福向往,那就是像贾宝玉一样地活着。那个整日里拈花惹草的情种,有如此众多的女孩簇拥着他,服侍着他,即使早早地仙逝,化作一缕轻烟,一块顽石,也毫无惋惜和遗憾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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