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那天,我读完这篇小说,整整难受了一个晚上。袋鼠端着饭菜从楼梯上爬过来,看到我神情颓丧,想与我搭讪几句,后来见我一声不吭,非常委屈地下楼去了。
说来奇怪,那时候我最想念的不是母亲、姐和二姨妈,我一点儿都不想她们,我甚至还有一丝解脱的自在感。那时候我最想念的是我的两位同学:桔子和兔子。在我阅读的间隙,桔子那张圆圆的甜甜的笑脸,常常会突兀地闯入我的视线;想念兔子的感觉则要复杂些,一方面会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另一方面又会浑身战栗,仿佛沉浸于一种后怕的心境里。
小阁楼囚禁一般的生活,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我无法与思念中的人联系。我经常为此而恼怒,阴沉着脸和谁都不说话。袋鼠当然不明白这些,在他看来,我是一个骄傲的、喜怒无常的怪物。
按理说,袋鼠与我差不多大,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至少可以在一起玩玩,说说话,借以排遣烦闷和孤独,打发无聊的时光。不知为什么,从一见到袋鼠起,我就讨厌他。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长着一副猴腮,单眼皮遮盖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活像一个汉奸;还因为他气量极小,一句话说的不对就噘起薄嘴唇,倘若这时无人理他,眼泪便毫无节制地流下来了。在袋鼠面前,我很少有自卑感,有时候还会陡然增添几分蛮横。
一天,袋鼠端着饭菜轻手轻脚地来到我的床边,我猛地抬起头,才发现已是暮色四合的掌灯时分。这天晚上吃的是一条几寸长的小黄鱼,外加一小碟青菜。袋鼠将饭菜放在床边的茶几上,悄无声息地下楼去了。
我正吃着那条诱人的小黄鱼,忽然听到楼下有窃窃的龃龉声。
“我也要吃整条的鱼。”这是袋鼠的声音。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是留给你哥的菜。”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怎么吃整条的鱼?我不管,我也要吃整条的鱼。”袋鼠说话时已带着哭腔。我听得出来,袋鼠所说的“他”,指的就是我。
这时候,姐的同学回来了。他每天都是很晚才从学校回来。回家后也不闲着,不是画漫画,写大幅标语,就是刷刷飞快地刻蜡纸。第二天一大早,他总夹着一大堆东西匆匆赶往学校。有时我听到老太太用担忧的口吻问他在干些什么,他回答说你不用管。
姐的同学究竟在忙些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他和姐在一起。姐常让他捎些吃的东西给我。没东西时,就捎话给我:诸如不要出去,听大人的话之类的。姐的同学把话带到后,没工夫与我闲聊,回头忙自己的去了。有一次姐来看我,无意间流露出她和几个同学成立了一个什么兵团组织,看到我眼睛一亮,连忙叮嘱我不要对别人乱说。我乖巧地连连点头,心里却想我能向谁说呢,袋鼠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你就让他吃嘛。”姐的同学听完老太太的诉说,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他也吃整条的鱼。”袋鼠显然得到了一些安慰,抽抽搭搭地开始吃饭,边吃边嘀咕道。
“谁?你说谁?”
“骆驼。骆驼也吃整条的黄鱼。”袋鼠说。
“骆驼吃整条的鱼与你有什么相干?”袋鼠的哥哥突然火了。“你这个没出息的,这么大的男孩还整天哭哭啼啼的,比女孩子还不如。”
哇的一声,袋鼠还未等他哥说完,已伤心得号啕大哭起来。他把碗筷往桌上一扔,赌气地奔上了小阁楼。
看着袋鼠肩膀一耸一耸面壁而泣的哀伤背影,我想过是否该去安慰他一下,也想过是否把我尚未吃完的半条鱼省给他吃,但我什么都没做。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冷冷地旁观事态的发展。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念头执拗地爬上来,我觉得袋鼠是活该挨骂的,一个动辄哭鼻子的男孩,只能招来别人的鄙视和厌恶。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对袋鼠的看法。
15
小阁楼朝南有一扇窗。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一缕明晃晃的霞光从窗口映射进来,阁楼内顿时满壁生辉。傍晚,夕阳西下,阁楼东墙上涂满了灿烂的晚霞。站在一张凳子上,从窗口往外鸟瞰,可以看到一条河静静地卧躺在下面。这条河自西边蜿蜒而来,汩汩流淌,绕过阁楼后又曲曲弯弯东去。
秋天来了。
十几平方米的小阁楼锁住了我行动的自由,但无法锁住我幻想的自由。当秋风从河面上掠过,一阵阵扑进窗来,我躺在床上,思想便像一匹骏马,开始了无拘无束无边无涯的驰骋。阁楼的屋顶上,因为年久失修,漫漶的石灰构成了一幅幅依稀的图画。这些图画模糊不清,似是而非,在我眼中像万花筒一样变幻莫测。我一会儿看到两个勇士骑在马上英勇格斗,一会儿又看到一个长袖峨冠的中年男子,坐在一辆木轮车里缓缓驶来。我在那些统帅武士中间,寻找着我理想中的父亲面貌。我一次次地指认,又一次次地否定。我似乎觉得,父亲并没有死,他活在一个遥远的王国里,倘若他获悉他的儿子失去了自由,会毅然决然率领庞大的军队来营救他的儿子。
秋季里的一个下午,我午睡醒来,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窗棂。袋鼠躺在对面呼呼大睡,老太太可能买菜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来到窗前。烟雨迷蒙的河面上,一只帆船从很远的地方穿过灰暗的雨幕朝这儿驶来。这番景象与我多少次梦中所见极为相似。那只帆船靠岸后伸出一块跳板,然后从船舱里走出我的父亲,他横越跳板涉过一汪水滩,健步朝小阁楼走来。我像只小鸟一样朝他展翅飞去。父亲张开臂膀将我抱起举过头顶,然后对着苍茫天地高声呐喊:我的儿子,从此你的苦难结束了!
我沉浸在解脱的狂喜之中,飞快地下了楼梯,打开门朝河边跑去。雨珠无情地倾泻在我的身上。我是那样兴奋,好久好久没有在雨地里行走了,好久好久没有和灰蒙蒙的天地如此靠近了。
这是我在长长避难日子里的唯一一次出逃。秋风秋雨中,我沿着河岸,一直跑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的出逃,急坏了老太太,她让她的两个儿子分头寻找我的踪迹。袋鼠本来身体单薄,在寻找我的路上,一把小伞被风刮走,一双鞋也掉在泥地里。当这天晚上九点多我跟着袋鼠的哥哥回到小阁楼,袋鼠躺在那儿发着高烧,哼哼唧唧地叫喊着我的名字。
我跪在袋鼠的床边,轻轻摇撼他精瘦滚烫的身子。
很久之后,袋鼠苏醒过来。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再逃了。以后你不愿意理我就不要和我说话好了。”
我的心一热,扑到床上,和袋鼠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逃跑过。
秋天很快过去了,临近春节的时候,姐将我领回了家。
16
我从小就对过年有一种向往。
过年时不仅可以吃到平时吃不到的许多东西,更主要的是,会有很多亲戚朋友来串门做客,而我呢,也可以跟着母亲和姐去舅舅家或其他亲戚家做客。
这个春节不一样。这个春节格外的冷清。家里只有母亲、姐和我。二姐被学校隔离审查。二姨妈去舅舅家过年了,那扇过道门紧紧关闭着。昏黄的灯光照着母亲和姐落寞的脸,她们知道,不会有任何人来我们家了。
小街上劈劈啪啪地响起了鞭炮声。以往过年时,表姐们总会送我许多鞭炮。今年因为没人送,我吵着要,姐有些动心,想去替我买一些,谁知母亲一瞪眼,说:“又没有什么可以高兴的事,买鞭炮来做什么?”
于是,我没有鞭炮,这个节日里我没有鞭炮。我第一次明白,原来过节可以有鞭炮也可以没有鞭炮,原来过节可以热热闹闹也可以索然无味。
一束璀璨的焰火,呼啸着蹿上幽蓝的夜穹,艳丽的光芒映亮了我家的小院。
我坐不住了,乘母亲去厨房的间隙,我端着饭碗偷偷溜出了屋子。小街上聚满了人。起先我只是龟缩在门口,凭借夜幕的掩护,窥视着人们点亮一挂挂鞭炮一束束焰火,后来我被小街上的气氛所感染,把姐平时告诫我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挤到了人群的中间。
“嘿嘿,这个小狗崽子也出来了。”一束焰火上天,使得樱桃的父亲认出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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