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你说,你给姨妈做儿子好不好?”
  我怔住了。我没想到姨妈会这么问。我感觉到了一种危险性。
  “怎么,你不肯给姨妈做儿子?”二姨妈追问了一句,她的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光。
  我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哇,你不肯,这大概是你妈教你的吧?”
  二姨妈这样说是不公平的。母亲从未教过我什么。相反,母亲倒是经常笑嘻嘻地用这个话题来刺激我:“你给二姨妈做儿子有什么不好?”十年以后,当母亲与姐商量着如何把我藏起来,以躲避日趋恶劣的时局和环境,愁容满面的母亲用不无遗憾的口吻叹息道:“要是当初你肯给二姨妈做儿子就好了……”按照母亲的思路,改换门庭可以更改我的出身。
  在我童年时期,我已记不清向二姨妈许过多少愿。我曾那样爽快那样不负责任地许诺,尽管事后证明那些诺言一个都没兑现。奇怪的是,在是否给二姨妈做儿子这个问题上我却显得极为顽固,我居然一次也没松过口。
  我为什么要守口如瓶,从不满足二姨妈的这一愿望?
  倘若某一刻我犹豫了,动摇了,冥顽不灵的大脑袋放松了警惕,那么以后的生活将会沿着怎样的轨迹展开呢?我还会经受那么多的曲折磨难,还会在一个隆冬季节里,怀着苦涩的心情回忆历历往事吗?
  “你这个坏坯子,对你再好也没有用。”二姨妈粗鲁地翻转身,将她的背脊对着我。
  我说过我害怕别人的背,何况又是在黑暗里。二姨妈背对我,表示她将不再理我,表示我要一个人面对这黑沉沉的世界,我感到不寒而栗。
  “姨妈……”我抖动的小手在二姨妈的肩胛上摸索。我摸到了柔滑如玉的肌肤和凸出的肩胛骨。
  二姨妈一动不动,听凭我的手在她的背部游动。我一着急,用上了对付幼儿园小朋友的办法:我撩开二姨妈薄薄的丝绸小背心,把手伸进她的腰部挠她痒痒。二姨妈终于憋不住了,格格格地笑了起来。“坏坯子,挠挠这里。”她弯起一只手,指指背脊上的一块地方。
  为了讨好二姨妈,我挠得很卖力,小手灵活地上下移动。
  “这里也挠挠,还有这里。”
  我老实地听从二姨妈的指挥,不断扩大搔挠的区域。我的手渐渐移到了她的腰部、髋部。
  “手不要伸到下面去,就挠上面。”二姨妈呵斥道。
  我的手触电般地回到了上面。二姨妈光洁柔润的皮肤渐渐变热,渐渐变潮。她哼哼唧唧的,一副很惬意很舒心的样子。我的手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腰部附近。这次二姨妈没有提出警告,于是,我就有些放肆地把手探向对我来说充满诱惑和神秘的禁区。我听到二姨妈的哼唧声开始变得短促紧凑,便愈发的大胆,干脆把整只小手伸了进去,轻轻地挠向下面,再下面……
  “坏坯子,死东西,坏坯子……”从二姨妈骂骂咧咧的声音里,我分明听到了一种奖励的意味,我更加肆无忌惮了。
  “坏坯子,死……鬼……”二姨妈陶醉般地呻吟起来,铁床随着她身体的扭动而摇晃,而颤抖,而发出丁丁东东的歌唱。
  “坏坯子,你说,你摸到什么啦?”
  
  4
  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就生活在一个女儿国。
  母亲,姐,二姐,二姨妈,除了这些女儿国的主要成员之外,还有逢年过节常会来串门的表姐们。表姐们一个比一个漂亮,她们都长着大大的眼睛,皮肤都是白白的。黑眼睛白皮肤就好像是我们家族的徽记。表姐们都用旁人听不懂的家乡话交流,那清脆高亢、叽叽喳喳的乡音非常悦耳,犹如飞翔在我童年梦湖上的一群白鸽。很久以后我第一次听西方歌剧,竟然觉得耳熟,我确信,西方歌剧就像儿时表姐们的聒噪。
  表姐们还会给我带来很多礼物。每次都让我心花怒放,但也给我增添不小的麻烦。表姐们给礼物之前,母亲总要让我叫人,这可难为我了。腼腆的我嘴唇嗫嚅老半天,嗓子仿佛哑了似的就是发不出声音,脸憋得通红通红,那时候母亲就很生气,连连摇头说:教也教不会,不知道像谁。
  哥是这个家庭里除我之外的唯一男人。他在我的童年生活里给我留下了一个施暴的印象后便远走高飞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去的地方叫新疆。新疆在哪儿?我没有概念。只知道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跟外国一样。我们再见时互相都认不出对方。我长得和他一样的高,他呢,两鬓已堆雪。
  很多事情你只有回过头去才能用释然的目光触摸它的真相。
  
  我是奔跑进我家小院的,我的额上汗水涔涔。那年的春天姗姗来迟,我家小院里的那棵高大的无花果树刚刚长出新叶。微风吹过,绿茸茸的嫩叶发出刷刷的声响。我跑到家门口,忽地凝然不动了:我看到小板凳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垂头丧气的,脚旁放着一只泥迹斑斑的旅行袋,像一具被击毙的兽尸。
  我后来才知道那会儿工厂普遍裁员,一直住在郊县化工厂的哥被辞退了。
  “骆驼。”哥抬起头叫我。
  他枯槁疲倦沮丧的面容一定吓着我了,我迟疑片刻──突然撒腿跑出了院子。
  我这一跑仿佛是一种预兆,它预示着我和哥之间的没有情分,它也预示着以后发生的那件事是不可避免的。
  在哥居家的那段日子里,常常有一拨一拨的青年男女来找哥。他们拉琴唱歌,然后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哥一会儿拉手风琴,一会儿吹笛子,有时还会穿起长衫来唱戏。那时候,我就会神情腼腆地坐在屋角的小凳上,眼珠滴溜溜地左右转动,好奇地观察着这群载歌载舞的男男女女。
  哥必须在母亲下班之前把屋子收拾干净。那些人一走,他可就忙坏了。扫地,搬椅,擦桌,洗杯……有人喝醉,他还得清光地上的呕吐物。我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哥在短短的时间里手忙脚乱地做完这一切,心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有一次,一个小伙子喝多了,躺在我家竹椅上睡得像死猪一样。这时母亲下班的时间临近,哥就和另外一个小伙子把那个醉汉从我家抬走,我提着那个醉汉的两只大鞋子跟在后面,一直跟到醉汉的家。回家的路上,哥叮嘱我不许将他们喝酒的事告诉母亲。
  后来我告诉母亲了吗?我想是告诉了。要不后来发生那件事,哥就不会对我下手那么狠了。
  母亲最恨不诚实的人。我从小受着这样的教育。当然,那时我还不懂得当一个告密者同样也是不光彩的。
  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我已记不清原委了。我只记得几个孩子一起围攻我,揍我,然后他们以兔子一样的速度逃走了。受了莫大委屈的我不知怎么的平生一股蛮勇,拼命追击那几个攻击我的人。殊料,快速奔跑中,我不小心碰倒了一辆停在路旁的手推粪车,粪便汩汩地流淌出来。于是,我又遭到了推粪车人的辱骂和殴打。
  那天我真是倒霉透了。我哭丧着脸回家,把事情经过告诉哥,原本是想在他那儿得到一些抚慰和同情,谁知碰上哥那天的心情也不佳,他听完我的哭诉后说:“与其让别人打,还不如我来打的好。”我以为哥说说而已,谁知他朝我走过来,脱下我的裤子,拿起一把扫帚,重重地揍了起来。哥一边打我,一边还不许我哭。
  我懵了。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得如此糟糕。我是在听到二姨妈骂骂咧咧的声音后,才敢放声大哭的。那次如果没有二姨妈我就惨了。二姨妈的灰矮房和我家仅一墙之隔,中间有一扇厚厚的大木门,平时是上了锁的。那天二姨妈情急之中来不及找钥匙,她拿起一把劈柴的斧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砰地砸掉了锁,然后矮小的二姨妈猛地拉开了那扇咿呀作响的大木门,像一头猎犬似的扑向哥,她奋不顾身一把夺下哥手中的扫帚,左手顺势就给了哥一个耳光。二姨妈愤怒的大嗓门夹杂着我的哭声,飞出我家院子,在小街的上空盘旋。
  “你干什么?!”哥捂着脸大吼。他被二姨妈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
  “坏坯子!我叫你打,我叫你打!”二姨妈毫不示弱,抢来的扫帚现在成了她的武器,她挥舞着扫帚冲向前,扫帚发出的声音劈劈啪啪清脆无比。
  “你有病啊你这个死老太婆!”恼羞成怒的哥奋力去夺二姨妈手中的扫帚。二姨妈死死抓住扫帚不放,相持了几个来回,哥突然一松手,二姨妈踉跄后退了几步,扑通一下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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