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老师来叫她的干儿子喽!”过山风大声嚷道。
老师的眼睛狠狠瞪着过山风,那神情显得不可侵犯。
我来到音乐室,看到已经有四五个同学围聚在一架钢琴旁边。我的心一阵怦怦乱跳,因为我看到了桔子,我不敢相信,桔子竟然就在他们中间。桔子和大家一起笑嘻嘻地看着我。
“骆驼,请走过来。”老师说的好像不是我,她说话的时候看着钢琴上面的墙壁。
“现在我们请每个同学先唱一支歌,然后再跳一段舞。”老师说。
几个同学交头接耳。桔子缩起脑袋,吐了吐舌头。
只有一个叫青蛙的男生似乎很高兴。老师说话时他不停地点头表示附和,老师说完了他立即挥舞一只肉鼓鼓的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一声不吭坐在那儿。我奇怪老师怎么会知道所有的一切。她似乎知道我喜欢看到桔子,她似乎知道我羡慕学校宣传队那些唱唱跳跳弹弹拉拉的同学,我的心思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但老师什么都知道。她就那样自信和骄傲地走过来,走到我的座位前,认定我会愿意跟她来参加宣传队的。
第一个表演的是青蛙。他唱了一段京剧样板戏,而后跳了一段亚非拉。他跳舞时双脚使劲跺地,发出嘭嘭的声响,地上飞扬起来的尘埃弥漫在午后的阳光里。
接着其他几个同学也表演了。
桔子表演完,轮到了我。我唱了一支《渔光曲》。我唱完后老师说你的嗓子动过手术吧,我点点头。
老师思忖片刻,她请我跳一段舞,我摇摇头。“随便跳一段什么。”老师说。
我站着没动。随便什么舞蹈我都不会。这样僵持了几分钟,教室里的空气开始沉闷起来。
“你就活动活动,翻几个筋斗也好。”老师说。
我正迟疑着,旁边的青蛙大声说他会翻筋斗,他边说边在地上翻了好几个筋斗,一直翻到墙角,他的腿碰到椅子失去了重心,人啪的一下摔倒在地。
同学们都笑了,老师没笑,她的眼睛望着钢琴上方,她的鼻翼微微翕合着。“我想请你翻筋斗的话,我会告诉你的。”老师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而她要与之说话的对象——青蛙,却躺在她背后不远处的地上。
“我舞棍可以吗?”我不想让老师继续生气,轻声问道。
“舞棍?你是说你会武术?”老师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我。
我诚恳地点点头。
趴在地上的青蛙一骨碌爬起,飞快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臂不停地问道:“你会武术?你会武术?”
我曾跟母亲去公园晨练,一个鹤发童颜的七旬老人非常喜欢我,他自告奋勇地教了我几套拳路和几套棍术。没想到今天居然派上用场了。
青蛙很快给我找来一根旗杆,我捏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是轻了些,但还能凑合。
我把老人教的棍术舞弄了一遍。出乎意料的是,老师和同学们都看得那样认真。我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双手合拢恢复原状,桔子竟带头鼓起掌来。
“好。”老师拍了一下手掌。“从今天起,同学们就是宣传队的队员了。”老师用她那娓娓动听的北方话宣布道。“现在同学们先各自回到自己的班上去,什么时候排练节目,老师会通知大家的。”
一星期后,老师编了一个舞蹈。在这个舞蹈的前面,她特意安排我一个人出场,舞动一杆红缨枪,踢腿亮相,然后把手一挥:身穿绿军装、腰系阔皮带的男女小战士一齐呐喊着从舞台两侧杀上舞台。
以后演出的实际效果证明,老师的这一构思是成功的。每次我将那杆红缨枪舞得让人们眼花缭乱时,台下总会响起热烈的掌声。
男女小战士上场后,有一组舞蹈造型是一男一女组合在一起完成的。老师说完她的创作意图后,便回到钢琴旁,由同学们自己去排练。
大家很认真很勤勉地操练着。最认真最勤勉的大概要数青蛙了。每次桔子蹲下抬头亮相时,青蛙便把两只手臂高高举起,一蹬脚威武地迎向桔子。桔子看到后面迎过来的是青蛙,每次都要笑场,她说青蛙的动作做得不对。
青蛙重新做了一遍,桔子依然说他不对。桔子说他应该做得像我那样。我和桔子配合做了一遍,青蛙弯着腰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我的一招一式,青蛙觉得他和我做得完全一样。轮到青蛙了,桔子又说他不对。
青蛙很委屈,只好站到另一个女生的身后,看着我和桔子一次次微笑着摆亮相造型。
这件事大概对青蛙的刺激太大了。后来发生在我家的所有事情就是青蛙快嘴快舌传到宣传队的。作为那个年龄阶段的青蛙,他当然不明白桔子为什么要那样偏袒我而瞧不起他。
十几年后,青蛙出现在我面前时提到了这段宣传队的往事。青蛙留着长长的头发,神情沮丧面有土色,一副落魄寒酸相。他坐在我的对面,大谈了一通存在主义哲学和柏辽滋交响曲中的鬼魂。他来找我是为了向我表明,十几年来他一直虔诚地热爱着音乐,他愤愤地说这世道不公平,他说自己空怀一腔热血却始终怀才不遇。为了音乐他去练气功练书法。接着,青蛙滔滔不绝地给我阐述了音乐与气功与书法之间的微妙关系。青蛙在冗长的阐述中屡次给我强调他是什么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等人们来发现他这个天才了。
留着唇髭的我,耐心地倾听青蛙一个晚上的长谈。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我打着哈欠对青蛙说,我千里迢迢从海边赶回来是为了去大学报到,明天得很早起床。
青蛙一方面很有礼貌,一方面又对我的暗示毫不在意,他在我连打几个哈欠之后还伸出一只手来给我看。那只手的手背上隆起一块鲜红的嫩疤,像蚯蚓一样蠕动,青蛙告诉我说这是练气功留下的。我一阵恶心,脊背上麻酥酥的奇痒难熬,我突然站起,冲出房间,来到月色沐浴下的小院。
青蛙莫名其妙地跟了出来,他不明白我的反应为何会这样。我听到脚步声后赶快说我不送你了,青蛙这才余兴未尽地离去。走了几步,他又突然返回来拉住我,说:“你还记得桔子吗?宣传队的桔子,她前不久嫁人了。你知道她最喜欢、最念念不忘的人是谁吗?是你!”
我后来才知道,青蛙和桔子有过一段痛心疾首的恋情。
10
我手握红缨枪坐在后台,心里是七上八下。
老师叮嘱宣传队的同学,演出的那天别忘了把家长们都请来。我回家一说,母亲和姐都非常高兴,表示一定要来看我的演出。二姨妈知道了,她说她也要来。
我不敢像其他同学那样把头伸出去朝台下看。我希望家人能来看我演出,可又不知怎么的怕她们来。我想,也许她们不来,我会演得更好一些。
青蛙走来走去,忙得好像什么事都需要他来关心和照应。他挺着胸握着拳头,鼓励女生过一会儿要好好演。他还不断地指出,这个女生的风纪扣没扣好,那个女生的辫子从军帽里露出来了。
我瞧着青蛙忙这忙那的样子,心里暗忖:待一会儿上台后就知道了。只要我把红缨枪舞得飞转起来,看看台下的掌声是朝谁涌来的。
我知道青蛙为什么这么得意。他的父母亲今天下午早早地来到了学校。青蛙的父亲半边脸扭曲得很厉害,据说那是一只炉膛里的钢水溅在上面而造成的。老师特意把青蛙的父亲请来,让他为同学们作演出前的动员报告。青蛙的父亲讲话结结巴巴,但他的意思我还是听明白了。他大概是说一次工伤算不了什么,脸上的伤疤是光荣的伤疤,他心甘情愿地为国家为革命忍受钢水溅在脸上的痛苦,这点痛苦比起旧社会资本家的皮鞭来,就不算什么了。
要不是老师说时间来不及了,青蛙的父亲还要给大家讲小时候怎么受地主压迫的故事。最后他希望我们好好演,给人民鼓劲,为革命呐喊。他握着一只拳头在空中挥了挥,结束了他的讲话。这时我才豁然明白,原来青蛙老是挥舞拳头这个动作是跟他父亲学的。
我朝台下瞥了一眼,我看到青蛙的父母亲坐在第一排的中间,张着嘴,摆开架势等待演出开始;我没有看到母亲她们。我想兴许她们来晚了,前面没座位了,等我上了台就能看到她们了。
台下黑黝黝的坐满了人。我听到老师轻声叫了声“开始”,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红缨枪在我身体四周像风轮一般飞转。这时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我已看不到台下有没有人坐着。我觉得炫目的舞台灯光犹如一大片河水覆盖了我,吞没了我,这世界上唯有我一个人孤零零被抛在那儿,赤身裸体的什么也没穿。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渐渐恢复意识,我看到桔子从很远的地方朝我微笑,我发现青蛙将胸脯挺得极高,两腿使劲跺着地板,似乎非把地板跺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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