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好呀,坏坯子,孽种,你就是这样对待长辈的!”二姨妈坐在地上依然骂声不绝。
  二姨妈的骂声似乎提醒了哥,他竟然把“长辈”搞到地上去了,但他怒气未消,朝二姨妈狠狠瞪了一眼,疾步走出了院子。
  这一天对我来说是铭心刻骨的。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我受了三重体罚。而最够得上级别的是哥对我的毒打。他几乎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在我的屁股上留下几大片几日不消的青紫肿块,使得我整整一个星期卧床不起。我半侧身子躺在床上, 觉得外面的世界不安全,而内部的世界也不可靠。
  也许是这一天的刺激太深了,哥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毫无感觉。我只记得,母亲抱着我挤进一所人山人海的学校,后面跟着我的两个姐姐,穿着绿色军大衣的哥在一辆大客车上探出身子朝我们拼命招手。那天更吸引我的是喧天的锣鼓声。汽车启动后驶出学校,母亲抱着我一直尾随着汽车。母亲红着眼睛对我说:“跟哥说再见。”
  但我什么也没说。嘈杂声锣鼓声对我很有利,它们的好处是可以让我蒙混过关。
  如今想来,我当时那么记恨哥是没有道理的。他毕竟为我们家作了最大的牺牲。那时候我家的境况非常窘迫,靠母亲一个人的工资收入,是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全家生活的。母亲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接受一日三次上门来的里弄干部的动员,放哥成行。
  这是六十年代初。我没记错的话,那时我五岁。
  
  5
  哥走了之后,我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空白。时间光盘旋转,冬季在旋转中来临。
  北风呼呼地吹。我听到我家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无花果树在风中瑟瑟打抖的呜咽声。紧闭的窗户微微震颤,发出人的低吟声。哥一走,我就归姐管了。那时候,姐每天在家带我,幼小的我怎么可能了解姐内心的苦楚——她是最喜欢上学的,她最喜欢的学校她却不能去。
  姐抬起头看了看我。那会儿我在做什么呢?那会儿我应该是伏在桌上神情认真地折着纸船。她又看了看嘀嗒嘀嗒作响的闹钟,她不知道我也在偷看她,我的心里喜滋滋的,我知道她在等谁。
  姐大概是做完了那个人昨天送来的课外作业。那个人像是地下党的联络员,姐没去学校,但对学校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我长大后才知道,学校对姐来说意味着什么。姐的学习成绩在全校是数一数二的。为此她在那个年代获得了一项殊荣:被指定和前来留学的长着一头棕色鬈发的俄罗斯姑娘交朋友。姐的书本里夹着她的照片,姐的照片也被那位外国姑娘常常带在身边。这令班上的其他女生艳羡和妒忌。她们没有办法和姐比,虽然她们中间有的比姐长得漂亮,用来扎辫子的缎带也比姐的色彩鲜艳。姐写得一手秀丽的毛笔字,她的作文和水墨画常被陈列在学校的橱窗里展览。她文理皆优,每次考试结束,总能得到一大堆奖品。姐把所有的奖品珍藏在一只小木箱里,她期望等到高中毕业的那一天,小木箱里的奖品塞得满满的。
  姐是那么迷恋学校,迷恋上课下课的铃声,迷恋校园里的林阴道、高耸的教学楼、长长的围廊,以及每天早晨在那儿跑步诵读俄语的大操场。姐喜欢彼此相处融洽的校长、老师和男女生,姐甚至也喜欢那些妒忌她的女生。但姐不得不作出令她难过的选择:休学一年。哥走了以后,姐在女儿国里的地位迅速上升,她几乎就是半个家长。二姐读寄宿学校,一星期才回家一次;母亲三班倒,在丝绸厂纺机的轰鸣声中站八小时后,回到家腰酸背疼,根本没有精力做家务;年幼的我每天去幼儿园需要人接送照顾,姐不能眼巴巴看着母亲额上的皱纹因为发愁而一天天增多。
  那时候姐不知道她的决定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当她步入中年回首往事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休学这件事几乎就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沿着记忆的河床溯流而上,曲曲折折的河道把姐带到岁月的深处探幽寻密,姐发现十七岁那一年所做出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差不多便是她一生不幸的源头。
  假如姐有非凡的能力,那时候就预见到以后将要发生的一切,她还会那样做吗?过四十岁生日的这一天,姐躺在床上依然感到很茫然。既然虚幻的假设中姐都找不到答案,既然上帝赋予每个人的能力又是那样有限,那么姐这个要强的弱女子就只能拉上被角,躲在被窝里嘤嘤啜泣了。
  姐又看了一次闹钟。我发现。屋外的小街上只有风在刷刷地走动。
  我皱着眉头,嘴里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一只纸船拆开后变成一张皱皱的纸,我怎么也无法使这张纸重新变成一只小船。我开始烦躁了,在几次努力遭到失败后,我很愤怒地将纸揉成一团。姐走过来,抚摸了一下我沮丧的大脑袋,她微笑着拿起一张白纸,转动灵巧的手,很快又折成了一只小船。我会心地笑了。这时有人啪啪啪敲响了我家小院的篱笆门。
  姐跑去拉开门问道:“谁呀?”我认为姐是明知故问。
  “是我。”站在门外的男学生兴致勃勃地回答。
  他夹着书本走了进来。他看到姐脸上的不悦神色,赶紧解释道:“父亲今天从外地回来,我去车站接他,所以来迟了。”
  姐似乎没有原谅他,虎着脸转身回到桌旁坐下。
  “对不起。”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院道中,暗淡的灯光拉长了他颀长瘦弱的身影。
  我拽了一下他的裤腿,仰起头朝他眨眨眼睛,示意他走进屋来。他抱起我,慢吞吞地一步步走进灯光。我俯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一句,他轻轻地笑了,笑声在屋内弥漫。
  他给姐带来了今天课堂上老师所布置的全部作业。自从姐休学之后,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坚持给姐送来当天的作业。他知道姐想上大学的心思,知道姐休学是出于无奈。为此姐感激他。即使是发生了那次不愉快之后,姐最终也还是原谅了他。
  那次他说什么了?他说姐长得漂亮,不过是皮肤黑了一点,嘴唇厚了一点。他没想到他嗫嚅着恭维姐的时候无意间刺伤了姐。第二天晚上当他敲响篱笆门,姐拉灭了灯,把我抱上了小阁楼,任他在小街上走来走去。
  那天晚上我发觉姐一直在装睡,她翻来覆去根本就没睡着。小街上落寞的脚步声不断敲击路面,我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
  姐把他锁在门外足足有一个星期。他天天来,天天把工工整整抄在纸上的作业从门底下塞进小院。他的字写得很漂亮很潇洒。我不知道,那时候在姐的同学当中,他是不是唯一能让姐不停说话的男生。我只记得,每次他来我们家姐就很开心,他们一起画画,一起练书法。也许就是因为姐想到了这些,那塞进小院天井里的一张张字迹端正的纸片,才化作春天的暖流,涓涓涌入姐的胸中,融化那执拗的脾性。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姐终于没再阻止我去打开那扇紧闭的篱笆门。
  姐做功课,他教我画画。画到一半,我大声嚷道:“姐,他画你呐!”
  姐夺过他手中的纸,朝他瞪了一眼,三下两下把它撕了。
  “姐真凶!”我摇晃着大脑袋大声嚷嚷。
  “姐凶不凶?来,我们再画一张。”
  “你敢!”
  他的眼光在姐的逼视下躲躲闪闪。我咿哩哇啦又叫又闹。“我们画一张别的好吗?”他宽慰着我。他很快又画了张速写。“这是谁啊?”我问他。他笑而不答。
  “姐,这是谁啊?”我拉着姐的衣袖摇晃。姐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六角帽、留两撇胡子的老人。“是阿凡提吧?”姐说。他微笑着颔颔首。
  “阿凡提是谁呵?”我问。于是,他给我讲起了许多关于阿凡提的故事。在他娓娓风趣的叙说间隙,我不停地发出清脆的笑声。姐被我的笑声感染了,抬起头斜睨了他一眼。
  “我们等姐做完功课再讲好吗?”他说。
  “不要不要,”我大声嚷道,“再讲一个阿凡提的故事。”
  他朝姐看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有一天啊,阿凡提喝醉了,他的朋友也喝醉了。可他们俩谁也不承认自己醉了。他们在街上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了。阿凡提的朋友拧亮手中的电筒对阿凡提说:你如果没醉的话就沿着手电光爬上去。阿凡提说:去你的吧,我才不上你当哩。我要是爬上去,你把手电按灭了,我不就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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