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我走了很远,又回过头去。女孩一边走一边朝我扮着鬼脸。 一只大红的书包,在她的腿侧晃荡不已。一丝微笑在我的嘴角漾开。
要是和她在一个班上……那该多好。我随着队伍走进教学楼,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我走进教室,目光便开始急切地寻找。没有那双深凹的大眼睛,我的心情倏地沉到了深黑的井底。
老师将我带到一个座位旁边,对我说:“你眼睛视力好,就坐最后一排吧。”
她问也没问过我,怎么就知道我视力好呢?我正在纳闷,老师又将一个女孩带来,安排在我的旁边。我的同桌长着圆圆的脸,梳着一个童花头。她似乎很高兴能够坐在我的边上,坐下后她挨得很近地告诉我,她说她的名字叫苹果。
我沮丧地垂着头。苹果靠过来的时候喷了一股气味。我皱紧眉头,完了,我觉得自己的将来就这样被固定在那股难闻的气味之中。这种固定令我害怕。
我们从小就开始习惯被人固定在某一个座位上,不管你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你都得接受这样一种固定。对大多数人来说,固定并不可怕。他们习惯别人为自己安排好的生活,恰如他们习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样。他们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倘若每个人都要别出心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秩序可言?让他们继续照此生活下去吧,让他们为一种秩序津津乐道吧。问题是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恐惧固定。很多年以后,一位眼睛里透出绝望神色的姑娘对我这样说:像你这样的人是不配结婚,不配和别人生活在一起的。只有等到你老了,满头白发了,你才会感到后悔。可那时已经晚了,你就一个人无依无靠顾影自怜,吞下你自己种下的苦果吧。姑娘说完这番振聋发聩的话,气咻咻地走了,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
应该把我这样的人叫做什么呢?流浪儿,云游僧,还是按母亲的说法叫做孤僻相?这样的人骨子里仇恨固定,这样的人生来要反抗固定。
我一把推开那个叫苹果的女孩,冲出了教室,在走廊里飞跑起来。我的身后是一片喧哗声。
跑过了几个教室的门口,我回头一看,老师追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大帮我的同学。
追赶我的还有老师急切地喊叫声。教室的一扇扇门洞里,不断有人跑出来,跑出来,大家都要来阻截捉拿这个不服固定的坏孩子。
穿越走廊尽头,一扇拱形门外,是一块几平方大的阳台。校工正要在阳台的四周安装铁栅栏,此刻是上课前夕,几个校工蹲在一个角落抽烟闲聊,角铁工具堆了一地。
我跑到阳台,才发觉自己被逼到了绝路。拱形门里涌出了老师,她突然刹住脚步,伸出双臂,用力挡住她背后不断涌出的教师和学生。拱形门里像有千军万马要冲出,老师丰腴的身体此刻显得如此单薄羸弱,她为了控制平衡,身子后仰,脚尖踩着碎步,被慢慢聚拢来的力量推搡着一点点朝前挪动。
包围圈渐渐缩小。一个校工从左侧,另一个校工从右侧朝我迂回过来。我感到自己是一只小鸡,弱小且孤立无援,围过来的是一群鹰,一群伸着爪子扑向我要吃掉我的兀鹰。我不得不朝阳台边缘移动,身后是云雾缭绕的蓝天,我微微张开手臂就像张开翅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只要这些围堵我的人再上前一步,我便腾空而起,跃上蓝天,像鸽子一样自由翱翔……
这时候,老师已放弃挡住拱形门的努力,她朝那两个校工连连摆手,迭声说:“不要,不要……”
可阳台上已围聚了太多的人,嘈杂声覆盖了她的恳求。我眼睛的余光里,两名校工还在悄悄地挪动。
这时候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厉哭喊:“不要!不要逼他……”
我的魂,就是这样被老师叫回来的。我已忘了我是怎么重新回到自己座位上的。
“同学们,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坐在这个教室里的人都是一年级六班的同学,我呢,就是六班的班主任兼音乐老师,我希望六班的同学就像一家人一样。刚才发生了一点意外,老师现在要求同学们把这件事情忘掉,下课以后也不要再议论这件事情……”
老师表情平静地说着,她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去,但就是不看我。
7
桔子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边看节目,一边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操场上站满了人,桔子和女生无论做什么别人都不会注意,除了我。
进校第一天,桔子高高的额头,深凹的大眼睛以及那甜甜的微笑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在走廊上,在校园里,在回家的路上经常可以遇见她。每次看到桔子,我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乱跳,仿如一池静水上空划过一片流云,投下了久久不去的影子。我的眼眸紧紧追踪跳跃的身影,但又很怕被人发现。有一次桔子甩了一下头,吓得我赶紧低下脑袋,久久不敢抬起头。桔子的周围总有很多女生和她在一起,她们一边走路一边大声说话,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鹊。那天,桔子和几个女生课间休息时拿着毽子三毛球下楼梯,我那会儿刚好也走出教室,目光无意间撞上了桔子甜甜的笑靥,桔子朝我扮了个鬼脸,我的脸刷一下变得通红。
小院里的那棵无花果树已变得光秃秃的。残留在参差树枝上的黄叶随风翻飞,凋零的落叶或停泊在矮矮的院墙上,或沿着街面旋转飘舞。冬日西沉,夕阳越过屋檐斜刺里透过来,树枝被染上了点点斑纹,在微风中轻轻抖动。我走进小院,听到屋里传出一片喧闹声,沸沸扬扬,好像是过节似的。我倚着门框,将脑袋探进屋去,我先看到桌旁坐着的舅舅,接着又看到了舅妈和表姐。表姐手里拿着一件衣服,正与姐和二姐一起说笑着。二姐上寄宿学校,周末才回家。
“骆驼回来了!”表姐首先发现了探头探脑的我。
大家刷一下全把目光射向我,我顿时感到局促不安,脸颊渐渐泛出红晕。
“快叫舅舅舅妈呀。”母亲敦促道。
我哼哼唧唧,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我生的子女怎么嘴都这么笨啊。”母亲嗔怪道。
“不笨的,不笨的。”舅妈连忙打圆场。“骆驼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我们家玩了,还认识舅舅舅妈吗?”
我点点头。
“真没办法,我的这些子女要说读书么都还过得去,就是待人接物方面学不会。我也算没少教他们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母亲显得有些忧愁。
“没关系的,只要功课好,其他方面都是次要的。骆驼什么时候去我家玩,让你舅舅给你拍照。”舅妈说。
“没问题,什么时候都可以,大妹二妹,一起去。你们舅舅现在的摄影水平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上次我拍的照片,一位摄影家看了之后说可以参加展览呢。”舅舅眉飞色舞地说着,说到得意处,还用手不停地捋着那梳得整齐光溜的头发。舅舅的头发理得很短,左边分开,虽说已有几缕银丝,却显得很精神。舅舅逢人就说,他的发型是进口的,叫做“菲律宾博士”型。
“又开始吹了,”舅妈微笑着连连摇头,她转过头对母亲说,“你弟弟就是这样,没办法,像小孩一样。”
“那个摄影家是这样说的,你问问你女儿,我有半句假话没有?”舅舅的眼睛瞪得很大,眼屏上布满错杂的血丝。那是嗜酒如命、每餐两斤黄酒的结果。
在我的记忆里,对舅舅来说,酒比生命更重要。那时候舅舅肺穿孔住院,二姨妈领着我坐了很长时间的公共汽车去看他。我们刚走入疗养院的大门,身穿绛红色睡袍的舅舅从水池假山后面闪了出来,神情急切地问二姨妈:带来了没有?二姨妈点点头,舅舅急不可耐地扑过去,从二姨妈的藤编工艺包里拿出一瓶酒,拧开瓶盖,仰脖咕噜噜灌了一大口,然后将酒瓶迅速藏入睡袍里,示意我们从正门进入病房,而他呢,则绕过水池假山,朝树林那边的小路上很快隐去。我们从甬道走到病房门口,舅舅在大楼尽头翻窗入室的情景正好全被我看在眼里。
说起来也奇怪,舅舅违背医生的叮嘱,偷偷摸摸地喝酒,那肺病居然也会慢慢痊愈。以后别人问他病是怎么好的,他总红着眼睛,拍拍酒壶毫不犹豫地说:喝酒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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