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长辈们劈头盖脸的谴责像雪片一样飞来之际,我和姐姐们一开始都保持着缄默,只有母亲气得眼圈红红的,胸脯急剧起伏。后来又是我的二姐熬不住,跳起来大叫大嚷道:“你们都是菩萨的话,干脆把二姨妈的遗产一把烧掉算了,大家都不要拿。”
  “这话恐怕轮不到你来说吧。”舅舅眼睛望着天花板笑嘻嘻地说。
  “为什么不可以说?就要说,就要说!你们口口声声说对二姨妈好,人没死几天你们就为了她的遗产拼命算计了,你们就是这样一种好法?”
  “小辈怎么能这样对长辈说话呢?”三姨妈摇头晃脑地在旁边咕哝道。
  舅舅仰起头颅,两只手合拢支撑着下巴颏儿,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奇怪啊奇怪。要说骆驼吧,二姐生前还确实比较喜欢他,只怪他自己不争气;可要说你,二姐对我们讲的就没一句好话喽。”
  三姨妈用一种惋惜的口吻把我牵进来时,坐在角落里的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的难受。我明白三姨妈为什么要把我抛出来亮相。现在舅舅再一次提到我,并且笑嘻嘻的,更让我受到难以言喻的刺激。从他们的话里,我体味到这样的意思:你看你傻不傻,你要早一点醒悟过来,对二姨妈好一点,这些遗产就统统归你了。是你自己放弃的,那就怪不得谁了。
  三姨妈和舅舅为我提供了一个看问题的角度:友善和索取的关系。付出是为了得到,丧失是因为没有付出。道义和物质,原来就是这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为自己长久以来处于蒙昧无知的状态而感到惭愧,三姨妈遗憾的神情和舅舅带有调侃的微笑,又让我感到莫大的羞辱。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远远望着舅舅。我觉得仿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那个在灯光下微笑着的人是谁?那个在二姐无礼反击下萎缩成一团的人是谁?那个巍峨高大面容慈祥的男人哪里去了?那个挎着照相机笑声爽朗的长者哪里去了?它们曾经存在过,它们曾经依附于某具潇洒躯体,但是现在消失了,无影无踪了。
  一幢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在我眼前轰然倒下。
  我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老式派克钢笔。我朝那个微笑着的人走去。我将那支曾作为生日礼物领受的旧笔放还在舅舅的面前,舅舅仿佛不忍面对似的,转过头去,目光朝向了天花板。然后,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屋子,来到院中那棵无花果树下,终于克制不住心底奔涌的情感,失声痛哭起来。
  浩瀚的夜空中,无数被泪水模糊了的星星在急速陨落。在我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么悲伤这么撕心裂肺的痛哭,哪怕是遭受辱骂和鞭打。我似乎要将郁结胸中的所有委屈、耻辱、愧疚和悲痛,一股脑儿全部倾倒出来。
  我预感到这是一次划时代的号啕大哭。
  这时,我听见屋里传来舅舅的声音,“是应该让骆驼好好哭一哭,那样他会好受些的。”
  
  35
  我与老太太所进行的最后一次决定胜负的内心较量就将来临了。
  二姨妈的死去以及围绕遗产问题的纷争,让我从感情上加速背离家庭的走向。远远地,一看到家中小院里那棵枝桠伸展的无花果树,我的脚步便变得迟疑和凝重起来。对亲戚们的厌恶导致了对母亲更加繁复深入的怀疑。在我看来,那些人都是母亲的姐妹兄弟,就像一棵树上的果子,难道还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吗?对家庭离心力的日益增长,促使我投入外面世界的决心一天天坚固起来。这样,我和老太太的那场较量就变得不可避免了。我几乎已经听到了咚咚临近的锣鼓声。
  那时候,困扰我的是一些非此即彼的问题。如果家庭是值得怀疑的,那么外面的世界就是可以信赖的。可是当我真正来到外面世界,又重新陷入了新的困惑之中。
  那时候常来接近我的朋友是熊猫。学农归来后,鳄鱼渐渐疏远了我。熊猫是班长,我是副班长,每次出黑板报,熊猫都要跑来求我,熊猫说他自己的美术字写得不好,报头题图也画得不行,熊猫不是说出黑板报是班委会上明确分工由我负责的,而是带着歉意请求我帮帮他的忙。我没办法拒绝熊猫带歉意的请求。出黑板报的时候,熊猫总是忙个不停,提水擦拭黑板,给我当下手,做一些杂务工作。时间晚了,熊猫会跑到食堂为我搞来点心。食堂是教师食堂,熊猫怎么有那么大能耐,说服师傅将馒头卖给他,这不能不让我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感到有些蹊跷。每次出黑板报总要到天黑后才能结束。有好几次,老太太会像幽灵般悄没声息地出现在教室的门口,她笑微微地看着熊猫,又看看聚精会神抄写的我,好像她对事态一步步朝着她所筹划的方向发展深表满意似的。离开教室时,户外往往已是满天星斗。我和熊猫在黑黝黝的街道上一次次结伴还家的经历,为我们毕业时的风光历史埋下了伏笔。
  冬天姗姗来迟,城市一片肃杀气象。我受到熊猫的邀请,走在寒风飕飕的街上,去参加一次特别的会议。我们走到会堂门口,只见四周壁垒森严,一群军人佩戴红袖章,在会堂高围墙外面走来走去。熊猫和我随着来自各个学校的学生干部,进入了热气腾腾的会场。
  这是中学毕业前一年的事。这次会议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场面是:主席台上发表演讲的一位女首长尚未结束她的话语,从台下过道口,突然窜出一个打扮朴素的女学生,她倾身靠近舞台,手臂努力伸出去,刚好能抱住女首长的两条腿,嘴里低低咕哝着什么。主席台两侧,闪出四个身穿军大衣的彪形大汉,他们动作敏捷地跑过去,一把擒住了那个女学生。他们大概把女学生当作是袭击首长的歹徒了,所以,当他们手脚麻利地将女学生推搡至舞台侧面一扇小门里时,动作不免有些粗鲁,使得那个女学生哇哇大叫。那个女学生被推入那扇小门前,顽强地转过脸来,这时我看到她的两腮挂满泪水,女学生用嘶哑的嗓子,朝着全场喊出了被带走前的最后一句口号:“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全场仅仅沉默了片刻后,轰地一下,许多人都涌至主席台左侧的过道下面。有人从里面传出一只麦克风,于是,学生们都争先恐后,噙着泪水面对首长表决心。
  坐在台下的我内心起了波动,我偷偷觑了一眼熊猫,熊猫纹丝不动坐着,我无法从他冷静的脸上判断出他的心理活动。我只得也像熊猫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
  会后,放映了一部名叫《决裂》的电影。电影中的一首插曲后来迅速在城市里流行开来。直至我去了海边,我还常常在炎热的夏夜,听到从芦苇塘或从断电的楼房里,传出这支歌曲悠扬的旋律。不知为什么,我那会儿再度听到这支歌曲,心底陡然会升起凄凉忧伤的情感。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宛如岁月般在歌声中悄悄失去。
  一年后,我回想起来,熊猫那时候纹丝不动坐在群情激昂的会场里的神态和面容是不真实的。因为夏天来临的时候,当学校毕业分配方案一公布,熊猫差不多是全校第一个亮出了到农村去的旗号。熊猫在广播室里向全校师生宣布他的决定时,既没有声泪俱下也没有蛊惑人心的演说,但他还是在一夜之间成了众目睽睽的风云人物。
  那些日子里,老太太的脸上时时挂着微笑,她走来走去眯缝着眼睛,观察人们对她的得意门生所做出的大胆举动的反应。熊猫的率先表态,不仅再次印证了老教师出色的工作能力,而且还使得老太太在那些排挤她的人面前,大大出了口气。
  平心而论,依我日后的记忆,老太太在毕业分配的当口,从未正面与我有过什么交锋。每次遇到我,老太太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看她的学生。但正是这种欲擒故纵式的宽容,让我精神上感到巨大压力,我常常能够觉出自己与老太太之间一场真正的较量已经来临。
  老太太的沉着是罕见的。那时候,她遇到每个同学都要询问他们的态度,对熊猫的举动,对分配方案,对老师将来的工作,诸如此类。她唯独不问我。到了后来,老太太差不多与每个同学都谈过话了,我却依然被冷落在一边。这给我一个错觉,似乎分配工作与我这个班干部,并无太大的关系。老太太开始动员同学们写决心书表态,积极一点的写上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消极一点的写上服从组织分配之类的话。这时从全校范围看,已有几个软档的毕业生响应熊猫的举动,主动报名要求去最艰苦的农村。我静观同学们拿着毛笔在红纸上刷刷地写着决心书,心头笼罩一团团迷雾。老太太究竟用的是什么战术?她把我晾在一边究竟是什么意图?就是对待一个普通的同学,老太太的行为也属反常的。有几个同学写完决心书走出了教室,我也随之跟了出来。来到操场时,我被一种空前绝后的孤独感所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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