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都梁酒店二楼大厅整齐有序地摆了二十张圆桌,奇怪的是,除了王才厚,没有一个客人。陈天明忍不住问道:“王公差,客人都没来么?”
王才厚道:“来了几十个,听到学馆里在闹事,都看热闹去了。”
陈天明问道:“你知道什么人在闹事?”
王才厚说:“我也不知道,你来得正好,我也想去看看。”
王才厚走后,陈天明就接替他等客人。时间慢慢过去,到未牌时分,钱一贵上来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堂,皱了皱眉头,问道:“陈师傅,菜都做好了,可以开宴了吗?”
陈天明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测,就说:“再等一等,我去看看。”
钱一贵说:“这么多酒席,万一没有人来,你那二万文连原料钱都不够。”
陈天明说:“钱掌柜尽管放心,哪怕没一个客人来,二十桌酒宴我都认了。”
钱一贵这才让陈天明离开。
陈天明走出都梁酒店,准备去学馆那边看看,走了没多久,正好遇上王才厚。
“王公差,连你都把我的大事给忘了。”
王才厚反问道:“你不在都梁酒店陪客,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陈天明道:“我正要问你呢,客人一个都没来。”
“真是这样吗?”王才厚吃惊地望着陈天明,然后似有所悟道,“我看你没必要去找了,他们不会吃你的酒席了。”
原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陈天明设宴都梁酒店时突生变故——这数年间被陈天明处斩的死犯亲人联合起来抗议。这本来是毫无由来的无理取闹,因为科举在中国已经存在一千多年,以唯才是举、公平公正见称,从不问应试者门第、出身或从事何种职业,更不曾规定刽子手的子弟不许参加科考。奇怪的是,死犯家属一闹,都梁官府竟然予以重视。经主管科考的学监和知州商定,竟然贴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公告:查考咸丰三年本州秋试童生陈文虎乃试卷谬判兹予勘正。
公告贴出,闹事者即刻平息,消息不胫而走,都梁人谁都知道这一纸公告纯属颠倒黑白,但事不关己,没有人会替刽子手的儿子鸣不平。
其时,都梁酒店的二十桌酒宴的菜肴都已出锅。那些送了礼的客人不知何故,竟不约而同选择了逃避,可怜陈天明白白损失近三万文钱。陈家历此变故,可谓因福变祸。陈天明父子都知道,“试卷谬判”此类事情是谁也说不清的,何况自家势单力薄,没有背景,哪里去说理。一家人痛苦过后,只能认命。
陈文虎终于明白,对他来说,书读得再好也没有用,这辈子再也不能指望通过科举考试出人头地了。随后就有谣言传出,说陈文虎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他得罪了衙门王主事,王主事有意挑起那些死犯亲属去学馆抗议。这事是否属实,陈天明已经没有精力去追究了,当务之急是眼前的债务。他拿出家中所有积蓄去退赔礼金,这样仍然欠下都梁酒店一万文铜钱。儿子已大,不能让他呆在家里吃闲饭,陈天明对他的期望不高,只要不当刽子手,干什么都可以。以他的学问本可以开馆收学生,但是一个刽子手的儿子,谁会把孩子送到他的门下呢?官府那一纸公告算是把陈文虎彻底给毁了。
李朝阳见陈家这样的状况,就对他说:“天明,万一文虎无事可做,不如我把酿酒秘方授给他,做酒虽然发不了财,糊口还勉强,我也认为他不能做刽子手了。”
关键时刻又是李朝阳伸出援手,陈天明称谢不迭。就这样,陈文虎跟了李朝阳学酿酒,那一场科考对他来说像是一场秋梦。
陈文虎去了东乡,陈天明除了背负一身债,一切又复归原来……
咸丰四年四月初八,陈天明点了卯回到家中,不到一个时辰,王才厚急急赶来,说衙门里有三个死犯必须马上斩首。
陈天明也不多问,知道多事之秋不择时辰斩人也十分正常。他跟着王才厚来到衙门,老远就看到高高的牌楼下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手里举着巨大的“冤”字牌跪在那里喊叫。陈天明道:“正门挡住了,我们抄后门吧。”
二人从后墙进了衙门,办好相关手续,王才厚去大牢提人。陈天明未跟着队伍走,因为他知道,凡死犯的亲属大多失去了理智,在游街途中袭击刽子手的现象时有发生。他也不想听亲属的哭诉,听了会影响自己的情绪。
陈天明先到了法场,呆在孤屋里抽了几袋烟,就听到呜呜咽咽的号声越来越近。陈天明背着马刀,走出孤屋,在接人桥西头站好。
其时,兵丁押着三名死犯已踏入一家坪地界。陈天明见王才厚挑了一担石灰走来,就说:“王公差,你帮我接接人,我去解个小手。”
陈天明在荒凉处拉完尿,三名死犯已经过了接人桥,王才厚和两位公差正在强迫死犯下跪。这时,号声虽停,但追来围观的人群却在大声喧哗,场面很乱,陈天明害怕出现意外,紧了紧裤带冲上前去,一口气就削下了两颗人头。由于太急,也来不及躲避,人血溅满了他一身。陈天明正要一鼓作气削下最后一颗人头时,没想到意外发生了,那死犯回过头来——当四目对视,陈天明惊呆了,脱口叫道:“朝阳叔,怎么是你?”
李朝阳一见故人,即刻泪如雨下,说:“天明呀,我冤枉啊,求你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刀下留人啊。”
陈天明万分为难地说:“朝阳叔,你究竟犯了什么法?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了,是官府下令要斩你,我只是个执行者,能够帮你的,是准一些、快一些,让你去得利索,少受皮肉之罪。”
李朝阳哭道:“我的冤情真是一言难尽啊。你理解错了,我不是怕死,千刀万剐我都不怕。我唯恐一生清白就这样毁了,身负这口黑锅去死,我无脸去见列祖列宗!天明,你我虽不同姓,但我素来把你当亲儿看待,如今你儿子在我处学徒,我亦毫无保留……今天你一定要高抬贵手,救命之恩,当衔环结草以报……今天只有你一个刽子手,你用刀背在我脖子上一抹,我佯装倒毙,自有族人来救我……过了这道关,上宝庆府为我申冤的族人回来后,我的不白之冤定能洗清!”
陈天明道:“朝阳叔,你这是逼我犯法,众目睽睽之下放走死犯,我是死罪啊……再说,就算我放了你,今天你已经过了接人桥——你一死难逃啊!”
李朝阳道:“既如此,我也不为难你,只求你在我申冤之日设祭坛相告。”
陈天明道:“区区小事,定会照办。”
这时,兵丁、公差齐声呐喊:“陈天明,时辰已过,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陈天明提了提神,一横心,一道白光在李朝阳的脖子上闪过……
陈天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一家坪的,一路上,满脑子都是李朝阳临死前哀求的眼神……走着走着,冷不防有人叫他:“陈师傅,今天‘挂红’了还买肉么?”
陈天明定睛一看,才知道已经过了玉带桥,桥头的屠户都认识他。过去,每逢从一家坪回来,都要买两斤肉回去让家里人打打牙祭,但自从欠了债,他就不敢乱花钱了。可是今天,他看到还捏在手里的三个“红包”,竟然有了罪孽感,随之一股酸酸的味道从心底涌起,令他心里颇不是滋味——这钱是用朝阳叔的性命换来的呀!
他没有说话,只苦笑着冲屠户摇摇头,然后绕道去一个地方——化龙寺,寺里香火旺盛,烟雾弥漫。陈天明把三个红包全扔进“功德箱”,点上三炷香,跪在菩萨像前忏悔……走出庙门,他竟然记不清自己向什么菩萨忏悔了什么。
陈天明回到家里一言不发,陈张氏见他那副样子,只当是他在衙门里受了气,也不当回事。到了下午,陈文虎扛着被褥回了家,陈张氏问道:“文虎,不跟李爷爷学艺了?”
陈文虎把铺盖扔在地上,没好气地瞪着父亲说:“我还能在李家呆下去吗?”
陈张氏看看陈文虎又看看丈夫,说:“你们爷俩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半死半活,一个吃了硝药似的。”
陈天明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望着陈文虎,半晌才说:“文虎,爹对不起你,做我的儿子是你投错了胎……”说着说着,陈天明泣不成声。
[1] [2] [3] [4] [5] [6] [7] [8] [9]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