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当日,王才厚果然从衙门账房里支了一万文钱,在东郊买了一块坟地,又请了地仙、和尚、道士及衙门里的十余名公差,把陈天明热热闹闹地安葬了。
  陈天明已经入土为安,陈文虎算是了却一桩心愿,王才厚又为他入了册,算是衙门里的正式人员,每月俸钱八百文——至预支的一万文钱扣足,他才能领到薪俸。
  又过了两天,陈文虎去衙门点卯,王才厚急急地通知他说:“你快点儿回家做准备,十月初五新宁县办人,州署点了你的将。”
  陈文虎问道:“徐爷爷也去么?”
  王才厚说:“废话,你还没出师,他当然得陪你上法场,万一你经验不足砸了场怎么办?”
  陈文虎听说徐正威跟他一路去,放下心来。当即他回到家里带上换洗的衣服,随后王才厚也陪着徐正威过来了。王才厚把二人送至玉带桥,才把介绍公文交给陈文虎。
  王才厚回转后,陈文虎、徐正威一直南行,次日酉牌时分,终于抵达新宁县衙。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名叫廖新民的公差,他把陈文虎祖孙二人安排在崀山客栈。
  祖孙二人走了两天路,身上出了很多汗,气味难闻。到了客栈,陈文虎让徐正威先洗。徐正威说:“我年纪大了动作不利索,时间费得久,还是你先洗为好。”
  陈文虎也不谦让,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洗完澡,然后帮徐正威打来洗澡水。
  徐正威进入澡房不久,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他上下打量陈文虎,问道:“你是从州里过来的?”
  陈文虎点头:“正是,师傅你是——?”
  汉子向陈文虎抱了抱拳:“小的姓匡,名海鸿,跟你是同行,廖公差说你们住在这里,特意过来看望。”
  陈文虎亦抱拳还礼:“你太客气了。”
  匡海鸿一屁股在床沿坐下,听到澡房里有水声,问道:“徐师傅在洗澡?”
  陈文虎点头:“是的,老人家动作慢,可能要让你久等一阵儿。”
  匡海鸿说:“没问题,他是老前辈,等多久都是应该的。你很像你父亲,这么年轻,刚才见了面我还不敢认你呢。”
  陈文虎摇头苦笑:“迫于生计,实出无奈。”
  匡海鸿说:“干我们这一行谁不是迫于生计出于无奈呢?我倒是羡慕你的运气好,有这样好的师父带你。”
  陈文虎瞥了一眼澡房轻声说:“干这一行只要有胆子,与师父好坏没关系。”
  匡海鸿说:“我不是说这个,你师父手中有一件法宝,如果你对他尽了孝心,将来那法宝也归你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徐师傅的那件法宝不知道有多少同仁梦寐以求呢,可是他们都没有机会。若是新宁这边肯放我,我都想去伺候徐师傅。”
  陈文虎不以为然地说:“你是说那把古刀吧,我见识过,没有用,我把它挂在父亲床头,父亲还是死了。”
  匡海鸿摇头:“不是那个物件,这古刀我也见过,乃是都梁州洪武年间衙门用以斩人的,吓唬些小鬼小怪还行,没有大的用处。他那件宝贝不仅仅是镇鬼驱邪,还能延年益寿。当刽子手的很少有人长寿,你看他活到六十多了,还健旺得很,身子骨一点儿不比年轻人差。”
  陈文虎本来还存疑心,见匡海鸿说得如此认真,也有几分相信。又等了一阵,徐正威浴毕出来,匡海鸿见了礼,问了一番寒暖回去了。
  陈文虎虽然阅历浅薄,但也能看出匡海鸿的言行明显带有目的。
  廖公差陪两位刽子手吃了晚饭,然后简单介绍明天法场的情况:“处斩的共有三十四名钦犯,都是一些平时对朝廷心怀怨恨之人,他们或因讼事吃亏,或为捐税与官吏抵逆,总之是巴不得快点改朝换代,所以,当长毛贼来到这里,他们就把子弟或丈夫送到长毛队伍里,公开与朝廷为敌。”
  陈文虎对死犯犯下何罪并无兴趣,想到的仍然是徐正威的“法宝”,如果真能到手,别说是三年,就是孝敬他一辈子也不冤枉。
  咸丰五年农历十月初五,新宁城郊的法场上人山人海,乡人都来观看投靠“长毛”的三十四名钦犯。这些人多为老人和妇女,几乎不见一个青壮年男人,因为那些男人已经跟随“长毛”反朝廷去了。
  处斩这么多人,陈文虎还是第一次经历。不过他在心理上已经越过了一道碍障——杀一个和杀十几个都是杀人,没有本质区别,唯有多费力气而已。
  陈文虎很顺利地削完了属于他份上的人头,感觉还算可以,用他自己的话说:“算是过足了一把砍头瘾。”他在法场上领了十份“红包”,共计八千八百文,当场孝敬了徐正威四千四百文,剩余的用一个布袋装了,牢牢地拴在腰上。
  散场后,祖孙二人没有再回新宁衙门,而是直接回都梁。
  离开新宁法场是午牌时分,为提防死犯族人夹在人堆里伺机报复,他们混在兵丁队伍里进了城,随后换上衣服抄小巷出城。即便如此,二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不说话,健步如飞。酉牌时分,走了三十多里,才投了一家偏僻的伙铺吃饭、住宿。至此,二人才算松了一口气。这时,陈文虎把在肚子里憋了一天一夜的话说了出来:“徐爷爷,我听人说,你有一件宝贝,此事确实否?”
  徐正威露出不悦之色,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陈文虎如实道:“匡海鸿是这样说的。”
  徐正威沉默半晌,然后说:“你现在还不是问这事的时候,睡觉吧,明天还有六十多里路程!”说完,把灯吹灭,背朝陈文虎睡了。
  陈文虎却睡不着,心里反复琢磨徐正威这句话的含义,想到最后才明白——宝贝肯定是有的,只是“现在还不是问这事的时候”,很明显是要考验我对他的诚心。从此,陈文虎内心就不再有“吃亏”的感觉了。
  咸丰六年,徐正威用了一年的时间言传身教,把陈文虎调教成一个独当一面的合格刽子手,他自己则开始甩手躲在衙门里享清福。陈文虎对他也十分孝顺,逢年过节送礼品,徐正威也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
  咸丰七年春,衙门老主事病逝,一个叫马德华的继任主事之职。
  马德华到任之初,在都梁酒店设盛宴款待衙门里的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热情邀请了公差们的家眷。陈文虎除了叫上母亲和妹妹,还把徐正威也捎上了。
  在这场宴会上,徐正威因吃多了油腻之物,回到停尸间便开始不停地腹泻。这可忙坏了陈文虎,一连三天三夜,不是接粪,就是喂药,几乎不曾合眼。到第四天一早,徐正威病情好转,他才倒头大睡一天一夜。
  经历了这一场疾病,陈文虎的表现令徐正威从内心感动。陈文虎醒后,徐正威认真地对他说:“你好像一直想知道我的‘宝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有,但不是一件具体的东西,它是一种类似于‘法术’的非物质形式。”
  陈文虎欢喜道:“我明白,爷爷的‘宝贝’好比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这太好了,它比具体的物件何止强百倍、千倍。爷爷,你何时传授这样的本事给我?”
  徐正威问道:“你干刽子手几年了?”
  陈文虎掐指一算道:“到今年九月正好满两年。”
  徐正威连连摇头:“不够不够,少林寺的武僧入寺都要打三年杂,挑水或者扫地,三年满后才能正式学艺。”
  陈文虎当然知道,打三年杂其实就是练基本功,于是他把急于求成的念头收敛起来。
  咸丰八年秋,陈文虎三年从业期满,也正在此时,六十八岁的徐正威身染重疴,陈文虎为其延医煎药,无济于事。九月初八日,徐正威自知不行了,将陈文虎叫到床前说:“文虎,我知道你一直想学我的‘法术’,今天我就告诉你。”
  盼了近三年的时刻终于到了,陈文虎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他屏声息气洗耳恭听,唯恐漏掉片言只语。徐正威见状叹了口气,说:“看你这副样子,我有点儿惶恐不敢说了,怕你明白后骂我是骗子,因为世界上最神秘的东西往往最简单,简单得令人失望。但天地良心,我没有骗你,这是我纵横法场的看家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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