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陈天明没有理会王公差,见儿子陈文虎手里拿着一个大包子在吃,就叱道:“包子哪里来的?”
  陈文虎手指王公差说:“是这个伯伯给我买的。”
  王公差说:“陈师傅,你们家的情况,你儿子都跟我讲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衙门里办人的徐师傅年纪大了,想找个接手的,干这营生收入稳当,办人还有额外的‘红包’。我是听到传言才找上门来的,想不到你还真有胆子深更半夜把人头从法场提回来!既然有这个胆子,你为何不当刽子手?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帮你向徐师傅回话。”
  陈天明听说又有了一条活路,也不去多想,当即答应下来:“当就当吧,反正我过去干的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
  王公差说:“那我就去跟徐师傅说了,他可是说一不二的,到时如有反悔,那就不好办了。”
  陈天明道:“我也是说一不二的,不会反悔。”
  王公差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两纹银,说:“拿去买米吧,赚了银子别忘了还我。”
  送走王公差,陈天明也要出门。陈张氏虽然还不会说话,好在人清醒,一样可以操持家务。他把猪头交给妻子,再把猪大肠和三斤腰花肉拿到南门菜市上卖了,然后去米店买了一袋大米回家。
  陈天明家里又可以冒炊烟了。第二天,王公差过来告诉陈天明,说他已经跟徐师傅说好了。此时的陈天明,开始有点儿后悔了,毕竟杀人跟杀猪不一样,人家也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更重要的是,他与我陈天明无冤无仇,我却要在法场“咔嚓”一刀把人家的头砍下来——这可是折阳寿的事。不过,陈天明的后悔念头只在脑海中闪了片刻,随后他就想到,吃了这袋米家里又要断炊,干刽子手才是唯一的活路,何况他已经答应了王公差,不能给人家难堪。王公差见他没说什么,就说:“如果你不反悔,徐师傅说明天是个黄道吉日,可行拜师礼。”
  陈天明一窘,脱口说道:“就明天?太……太急了吧,我……我得做点儿准备。”
  精明的王兴德看出了陈天明的心思,拍着他的肩笑道:“别担心,你的情况我跟徐师傅讲了,他说明天只要你备点儿香烛行个虚礼就可以了,至于拜师酒和礼物,等到你日子好过了再补。”
  陈天明如释重负,庆幸找到了一位体谅他的好师父。
  第二天,陈天明带上卤好的猪头肉,提了五斤烧酒,随王公差去衙门拜师。
  徐正威的“家”在衙门靠近大牢的停尸间里。这停尸间的用处乃是牢里死了人来不及通知亲人收尸暂时停厝尸体用的。里面很阴森,还摆了几具劣质棺材。徐正威在棺材中间腾出一块空地用条凳架上几板木板——这便是他的床。徐正威原来住在一家坪的那间孤屋里,后来出现过犯人亲属袭击刽子手事件,他就不敢在那里居住了。这停尸间里虽然狭窄,但很安全。
  以前,陈天明整日忙于生计从未看过杀人,因此他也不认识徐正威。在他的想象中,刽子手应是满脸横肉、浓眉大眼的凶神恶煞相。见面后,他才发现师父原来是位其貌不扬甚至有点儿慈眉善目的长者,如果在街上遇见,根本不会把他与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联系起来。
  王兴德作了介绍,徐正威就拍着陈天明的肩说:“刽子手是七十二行中最造孽的职业,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没有人肯干这一行。但是,只要手上沾了血腥,这一辈子你就只能当刽子手,干不了别的!如果你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陈天明说:“我不后悔,愿意当一辈子刽子手。”
  在王兴德的见证下,徐正威把陈天明带到关帝庙里焚香许愿拜了师父,然后又回到停尸间把卤猪头煮了,坐在屋外吃酒、闲谈。酒过三巡,徐正威对陈天明说:“你不要把刽子手这行业看得太简单了,这刀子一抹人头落地,内中就有很深的学问。不是师父故弄玄虚,日后你会慢慢明白。你先在家里呆着,我帮你去衙门里入了册,就可以领一份月俸,几天后可能办人,到时王公差会通知你的。”
  数日后,州营兵丁又从高沙捉回两个犯人。据称,这两个人本是老实农民,住在祖师桥。七十三名闹事农民处斩后,因伍家柱、伍家德未归案,州营兵丁在高沙挖地三尺找寻,当问到那天截住徐知州的人是祖师桥农民时,就把这两人胡乱抓捕归案了。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七月初三夜晚,陈天明洗了脚准备上床,这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叫门:“陈师傅在屋里么?”
  陈天明听出是王兴德的声音,连忙趿了鞋去开门。
  王兴德说:“我是来通知你的,衙门里明天办人,你要早点儿过去。”
  陈天明问道:“是办高沙镇祖师桥那两个?”
  王兴德说:“正是。”
  “我师父呢,他去不去?”陈天明问道。
  “搞不清楚,明天到了法场就知道了。”
  王兴德走后,陈天明关了门吹灯上床。不知何故,此刻他的心跳得特别厉害,想起明天就要上场杀人,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太突然了。他认为师父最起码应该教他一点儿基本常识,可是这些天,师父根本就没和他见面。
  他想到明天那两个死犯够冤的,糊里糊涂就成了刀下鬼。杀这样两个罪不该诛的人,陈天明很担心自己会心慈手软下不了手,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就不太好看了。想来想去,唯一安慰自己的念头就是师父会陪他上场,万一怯场,师父会帮上一把。想通后,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陈天明从床上起来顾不上洗脸赶紧出了门。到了衙门还是晚了,王兴德急急忙忙地递给他一把锋利的大马刀,用不满的口气说:“你怎么才来,时辰快到了,头一天你就不准时!”
  陈天明红着脸不敢言。这时,衙门里突然乱了起来,几个公差大呼小叫道:“时辰到,时辰到,赶快上路!”紧接着,公差的身后拥出了一大堆人,两名头上插了死牌的犯人被推在最前头。随之,凄厉、恐怖的号声响起,兵丁和公差应和着号声齐齐呐喊:“杀——杀——杀——”
  队伍出了衙门,两名身强力壮的公差在前面开路,沿途吆三喝四,凡遇到来不及收拾的食摊,就抢了食物朝死犯嘴里塞——都梁人把这称作“吃上路食”。
  陈天明被这阵势吓蒙了,王兴德不由分说扯了他的衣襟向前赶。陈天明左顾右盼,忍不住问道:“我师父呢,他今天不带我上法场么?”
  “走你的路,不要问太多废话!”王兴德大声说。
  陈天明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王兴德走,在恐怖的号声和呐喊声中他也不敢多想,只觉得背在肩上的马刀有千斤重。
  队伍在几条大街上游了一趟,水果摊和小吃摊一听到号声就赶紧收拾,致使抢“上路食”的公差无处下手,这样行进速度就快了很多。出了玉带桥,速度更快了,不一会儿,一家坪已经出现在眼前。
  法场到了,在这个草坪的西端有一座接人桥。此桥建成于明洪武年间,由四块青石组成,呈拱形,跨度不足三尺,成年男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一跃而过。城内的衙役公差将死犯送到桥东,随后桥西就有刽子手接应——说得更明白一点儿,这桥是供死犯过路的。久而久之,接人桥就成了阴阳界或“生死桥”,州人都忌讳从桥上走过。
  押解犯人的公差和兵丁在桥边停下。与此同时,号声和呐喊声也戛然而止。
  “陈天明,现在就看你的了,有手段要好好使出来!”王兴德在人群里大声喊道。
  陈天明听到王兴德叫他的名字,就像魂魄被人喊去一般,双腿打起战来。
  恰在此时,老刽子手徐正威从孤屋里蹿将出来,站在了接人桥的西头,大声喊道:“陈天明,你怕什么,今天有我在场,还轮不到你!”
  徐正威这一喊,把陈天明游离的三魂七魄又召唤回来。陈天明定了定神,才知道师父已经在法场等候多时。公差把死犯推上接人桥,徐正威口里咬着马刀,把死犯拖将过去。这时,王兴德提醒说:“陈天明,你要看仔细,这是师父给你上的第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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