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陈文虎于是装出放松的样子,说:“道理我懂,爷爷,你放心讲吧。”
  徐正威说:“刽子手是天底下最简单的职业,也是最复杂的职业。说其简单,简单得一刀下去,再无多余的技巧可言。说它复杂,是因为人杀人,偏偏人又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我不隐瞒你,当刽子手的很少有人长寿,包括你父亲也没有活过四十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文虎说:“是干亏心事太多,被阎王折了寿——别人都是这样说的。可是爷爷你是个例外,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徐正威说:“这就是我要传给你的‘法术’。我的‘法术’就是让自己达到做刽子手的最高境界。”
  陈文虎道:“什么叫最高境界?我达到了吗?”
  徐正威说:“最高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的标准是——你感觉到杀人是一大乐事,并且盼望着天天杀人——你可以用这个标准衡量自己是否已经达到。”
  陈文虎泄气道:“我不觉得杀人是一件乐事。那么怎样才能达到这个最高境界?有秘诀吗?”
  徐正威点头:“有秘诀,就四个字——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陈文虎似懂非懂,“具体怎么解释?”
  “比如你在一家坪执行公务,每处斩一个人,你都心安理得吗?”
  陈文虎认真想了想,说:“第一年没有什么感觉,从第二年开始有点儿不安,人家也是一条命。到了今年初,有一天我在街上行走,一个陌生人拦住了我,他说,‘你是陈文虎,烧成灰我都认识,去年秋季我儿子被你在一家坪杀了。我儿子犯了王法是该杀,我亦没有理由恨你、怨你,只是我要问,世上的职业万千,你为何非要当刽子手呢?你为了一点点儿米钱,把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杀了,不怕损阴德么?’我一听,羞得无地自容。自那以后,每当夜阑人静从梦中惊醒,不安的感觉非常强烈。”
  徐正威挠头叹道:“和你老子的经历如出一辙啊!”
  陈文虎望着徐正威:“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正威说:“糟透了,不是我咒你,如果我不教你秘诀,要不了几年,你会是你父亲那样的下场。”
  陈文虎说:“我相信凡是人,只要他还有人性,都会是我那样的感受。”
  徐正威道:“可是当刽子手偏偏忌讳这种感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你的父亲以及许许多多‘半路出家’的刽子手,都是因为过不了这道坎才命丧黄泉。过了这道坎,才有望进入刽子手的最高境界。”
  陈文虎迷惑不解:“什么叫‘半路出家’?”
  徐正威说:“‘半路出家’是指那些成年以后迫于生计才做刽子手的人。远古时候,我们这个行业中的前辈曾试过从儿童中培养刽子手。小小年纪让他们去法场看杀人、闻血腥,久而久之,他们的人性和良心会被习惯所取代,杀起人来毫不心慈手软,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在‘半路出家’的刽子手中间,却横亘了人性和良心这两条宽大的河流,因此,他们只有涉过了,才有达到最高境界的可能。如你所说,第一年没有感觉,这是因为刚入行,虽湿了脚,却处在河边不知道深浅;第二年,你说感到不安了,人家也是一条命,这等于你已经涉入深水;第三年,有人在街上认出你了,不安感也强烈了,说明你已经进入到河水中央并遭遇了激流——你的父亲正是在这个位置被漩涡卷进去的。这是个至关紧要的阶段,挺过去了,才有希望到达彼岸,向最高境界发起冲刺。”
  陈文虎认真体味,随后又问:“我想知道‘最高境界’有什么特定标志?”
  徐正威说:“如果某一天,你觉得新鲜人血的味道赛过任何美味佳肴,那么我要恭喜你——你已经得道!”
  陈文虎惊得目瞪口呆,很久才叹道:“这种境界实在是太高了,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别说是喜欢人血味,就是想到了我心里都难受。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知难而退。”
  徐正威道:“问题是对你而言已经没有这种可能,你置身在激流中央,前进或后退距离一样远,但是后退更危险——这些年你双手沾满了人血,其中也杀了不少不该杀的人,这一切足够你一生不安直至将你折磨至死;如果选择前进,意味着你没有放弃生机。另外,你现在已经感觉到艰难,这是一个很好的征候,也就是说,你距离彼岸已经不远了。”
  陈文虎沮丧地捧着脑袋:“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挪动了,心乱如麻,感觉前面一片黑暗,见不到一线光明。爷爷,你是过来人,我想知道你是怎样闯过这一关的,有什么经验?这对我十分重要!”
  徐正威笑道:“我的经验也是四个字——心无旁鹜。只要做到心无旁骛杀人,就不会有杂念,久而久之,功到自然成,当杀够了一定数量的人,心起了老茧,难道还会心不安理不得吗?”
  “这个‘一定数量’具体是多少,一千还是两千?”
  “不好说。如果你想知道要打制多少家具才能成为能工巧匠,这个问题恐怕连鲁班都回答不了。我只能告诉你,无论干什么,只要找对了感觉,就能少走很多弯路。当初你斩向桃红、李清华的感觉就很好,为什么不能延续下去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陈文虎恍然大悟,说:“爷爷,我明白了,可是我要怎样才能做到像痛恨向桃红、李清华一样痛恨其他死犯呢?”
  徐正威道:“大凡要处斩的死犯,都有可恨之处,让刽子手知道他的劣迹和罪行会陡增‘替天行道’的正义感,从而良心上也能得到安慰。我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兴德,让王兴德专拣死犯的恶处说给我听……久而久之,我杀人成了习惯,到了三十多岁,变得像一个大烟鬼,平时霜打蔫了似的,只要上了法场,我立即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血腥味和人头落地时的惨景成了我的精神鸦片……现在你的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吗?”
  陈文虎摇头:“我已经找到了光明。”
  徐正威点点头:“刽子手没有办法拯救自己,唯有衙门里的公差能够在人性和良心这把双刃剑上裹一层蜡,使他们不致受伤害太深。我能够顺利进入最高境界,王兴德功不可没。所以,你要始终记住一个道理,公差是刽子手的左右手。”
  陈文虎说:“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爷爷,谢谢你!”
  徐正威紧盯着陈文虎,直至把陈文虎盯得不好意思,突然又仰天狂笑。欲知徐正威为何大笑,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捧刀鞘徒孙有愧入洞房怨女诉苦
  
  陈文虎问道:“爷爷,你如此大笑是为哪般?”
  徐正威终于停住笑,得意地说:“我这个老混蛋活到今天值啊,死也瞑目了!从前我走在大街上,就有为数不少的人咒我——徐刽子手啊,你要多积德,否则会有报应的!想想你老了以后谁来伺候你?到时候尸身烂在床上无人收拾呢。当时我就回敬说,我徐正威的事不用别人操心,别以为你们有儿有女,却不闻‘痴心父母古常有,孝顺儿孙谁见了’?将来伺候我徐老头的人不会比你们的亲生儿女差!他们果然没咒赢我——咸丰五年,我俩去新宁斩通贼钦犯,我耍了个小聪明,串通了匡海鸿演了一曲双簧,言我有传世法宝,想不到你小子果然上当。哈哈,你死心塌地伺候我多年,亲儿子也没有你称职啊!”
  陈文虎面红耳赤,确有被愚弄的感觉,为了挽回面子,就说:“你在说胡话了。”
  徐正威冷笑道:“我没糊涂,我捡了个大便宜能不高兴吗?”
  陈文虎再也忍不住了,说道:“就算你真是耍了我,也不用明着说嘛!”
  徐正威争辩道:“我就是要挑明,就算你心里有气,也莫奈我何了,反正我不再需要你赡养。你就拿我的臭皮囊发泄好了——扔到野地喂野狗或是扔下河中喂王八吧。”
  陈文虎无限屈辱地说:“你太令我失望了!”
  徐正威叹了口气,道:“我也没给你留下什么东西,那把洪武刀已经被我换酒吃了,还剩一个刀鞘,你拿回去等将来有了儿子给他当玩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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