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蒋秋生一听,心里就明白匡家父子没有把话转告给她,只好又把陈文虎交代过的事重述一遍。陈民兰泪如雨下:“蒋叔叔,你帮我去说说好话,我想跟爹见上一面。”
  蒋秋生为难地说:“现在不行了,马上就要开斩——不如这样,你找个地方把货寄存了,再去法场等候。我把游街的时间安排紧一些,到了法场让你们父女有见面说话的时间。”
  陈民兰千恩万谢,把一担竹篾货寄在衙门附近的店门口,从扁担上取下两个早餐用的烤红薯,又用身上仅有的三个铜板买了几个包子,一并用手巾包好。杀人的洋号声很快就从衙门传出,陈民兰不敢逗留,一口气就跑到了一家坪法场。
  当她坐在法场的草坪上,肚子立即唱起了空城计,虽然手里有包子、红薯,但她不敢动,那是留给父亲“上路”吃的。
  坐了一阵,她突然感到不对劲了,环顾法场四周,空空荡荡不见一人;抬眼眺望,玉带桥那头也全无动静。这异样的清静使她感到不安,她在心里猜测:莫非衙门里突然变卦不斩人了?
  转而她又想到也许是自己太性急了,杀人还要游街,不会有那么快。
  陈民兰又耐心地坐了好一阵,后来终于按捺不住了,这时她看到陆陆续续有人从城里回来路过这里,便忍不住上前打听:“过路大哥,听说今天一家坪办人,怎么还不见动静?”
  那过路人看了陈民兰一眼,突然笑出了声:“你就在这里等着看杀人?刽子手陈文虎已经在西门教场坪给枪毙了!”
  陈民兰如五雷轰顶,一路哭着来到教场坪,蒋秋生迎上来对她说:“你怎么现在才到?我们等了你好久,陈师傅知道你要来,不肯吃衙门为他准备的酒菜,一定要吃你送来的东西。”
  “我、我去了一家坪……”陈民兰嗫嚅说。
  “看样子,你们父女真是没有缘分,一家坪是过去的旧法场,如今知州大人投靠了革命党,要用教场坪作刑场。你父亲是都梁第一个被执行枪决的‘犯人’。你来了正好,陈师傅就交给你了。”
  陈民兰不再与蒋秋生说话,她一眼看见躺在血泊中的父亲,不顾一切扑上去,连那包食物掉在地上都浑然不知:“爹,女儿对不起你,你养我这么大,没有得到半点儿回报,连最后的‘上路食’都没吃上!”
  这时,匡委民也赶了过来。夫妻俩望着陈文虎的尸体一筹莫展,直至几个背尸汉过来谈生意才想起该让死者入土为安。为了实现父亲的遗愿,陈民兰低声下气跟丈夫商量:“狗砣,我哥哥正在逃命,爹的丧事归我们办好吗?”
  “你说丧事怎么办呢?”匡委民的表情很不自然。
  陈民兰本想买一具劣等棺材,再请几个道士简单超度一番,但看见丈夫的脸色很难看,就在心里打消了这个念头,忙改口说:“我爹是个知趣的人,他只求一床草席裹尸,请几个背尸汉葬在乱坟岗。”
  匡委民不再多说话,就与背尸汉讨价还价起来。背尸汉以陈文虎是刽子手杀气重为由,漫天要价,竟扬言没有一两银子宁愿回破庙睡大觉。正争执不下,匡海鹰怕儿子吃亏,也特地从家里赶来“掌本”。他一听就大骂背尸汉:“你们这是趁火打劫,埋一个死人要一两银子?我们也是干苦力活的,凭什么这些钱要给你们白赚?”
  匡海鹰本想吓唬他们,以达到砍价目的,岂料背尸汉以为他们真要自己干,就走开了。匡委民急了,埋怨父亲说:“这下好了,真要自己干了。”
  “贱骨头,天生要饭的命!”匡海鹰认了真,冲着背尸汉的背影啐道,“自己干就自己干,我去山上挖坑,你两口子把尸身抬到一家坪去。”匡海鹰说着就要回去拿锄头,才走几步又有所顾虑地对儿子说,“狗砣啊,枪毙的人晦气重,我看你还是不抬为好。”
  “我不抬谁来抬呢?”狗砣没好气地说,转而又向陈民兰发牢骚,“你爹就是瞧不起女儿,连死都想着不给他的儿子添麻烦。”
  本来一直在忍耐的陈民兰再也忍不住,哭道:“我爹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背到山上去埋。”她一咬牙,果然把父亲的尸体背上了肩。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没走几丈远又放了下来。这时,匡委民看看妻子又看看父亲,正左右为难,两个道士走过来拉生意:“要做法事么?花点儿小钱,亡者在阴间少受苦难。”
  匡海鹰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去去去,连背尸汉都请不起,哪里还有钱请道士。”
  道士讨了个没趣,才离开几步,就被陈民兰叫住了:“两位师傅请留步,我要给亡者做法事。”
  匡家父子吃惊地看着陈民兰,匡委民见父亲给他使眼色,就说:“你疯了?做道场得花很多钱。”
  “这是我们陈家的事,你们放心,我不会花你们的钱。”民兰用不屑的口气对匡家父子说。
  两位道士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位走过来用不信任的口气问她:“这位当家的说得对,做道场得花钱,你拿得出吗?”
  “我敢请你们,自然拿得出钱。”陈民兰在身上摸了一阵,最后摸到耳朵上,取下一对金耳环递给道士,“这个够了吗?”
  “够了,还要不了这么多。”道士跟民兰说话,眼睛却看着匡家父子。
  “你们不必看别人,这金耳环是亡者给我的陪嫁,我现在要还给他,”陈民兰哽咽道,“我还欠他很多,已经没办法还了,只望二位尽心作法,让他早登仙界早享福。”
  “一定,一定。”两位道士异口同声。
  陈民兰为父亲买了一具不算很差的棺材,又在刑场就地扎了一个灵棚,然后向父亲生前的朋友发了丧讯,披麻戴孝在父亲灵前做了三天简易道场。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蒋秋生及一班公差、衙役前来吊丧,匡家父子也来了。陈民兰接待了蒋秋生一干人等,却退还了匡家的“奠仪”。
  陈文虎入土为安后,陈民兰搬回了娘家。匡委民来接过她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一天,匡委民又来时,乔家大院的一位老人告诉他,陈民兰去云山妙尼寺找她姑姑妙湛师父去了。匡委民知道民兰不会回心转意了,为了挽住面子,他主动给民兰写了休书。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尾声
  
  父亲在眼皮底下被抓走,对陈民生来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刻骨铭心的。但是,为了保住陈家的香火,父子俩只能忍痛选择分离。
  陈民生知道,这一别就是阴阳相隔,因此,他一回到罗溪老家,就设了父亲的灵位,每天早晚烧香供奉。
  陈民生的老家地处雪峰山腹地,这里天高皇帝远,几乎与世隔绝,距离最近的驿道也有十余里山路。纵如此,他仍然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只要村口那棵古银杏树下出现陌生人,他就躲起来。在法场上杀了那么多人,他早已看淡了生死,他之所以恋世,无非是为了父亲的遗愿——陈家香火的承传。
  几年过去了,当他的心安定下来后,就用从城里带回的银子买了几亩上等好田。以后,他就在自己的田边搭棚而居,藉此抛开那种被官兵追捕的阴影。
  民国三年,陈民生娶了一位周姓女子为妻,次年生下儿子陈传德,接着又一连生下四个女儿,其中两个夭折。夫妻俩男耕女织、抚育儿女,日子倒也过得平稳,但是,每逢清明或春节,陈民生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都梁——他想念妹妹,想认父亲的坟……只是他没有把握,他担心去了后还能不能回来。望着几个未成年的子女,他只好打消了去都梁的念头。
  陈民生有好几次在子夜惊醒,回想起梦中与父母、妹妹团聚的情景,再也无法入睡,直至泪湿枕巾。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了却夙愿。
  村子里也有人偶尔去都梁,并带回一些信息,但陈民生不敢去问,害怕听到对自己不利的坏消息。那些信息经过无数次的口头流传,最后由他的孩子们带回家里——皇帝彻底垮台了,那些推翻清廷的革命党人似乎也没占到大便宜,外面正在大开仗……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外面的世界虽然几度天翻地覆,但对身处深山的陈民生来说,除了年纪慢慢变老、儿女一天天长大,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民国十三年冬,都梁城里一位做山货生意的商人进山收购兽皮,他投宿陈家竟然没有认出陈民生来。这让陈民生明白,他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山民。这位商人带来了许多令陈民生震惊的信息——当年追杀他父亲的那两位都督上台没多久就被暗杀了,不仅如此,许多双手沾满革命党人鲜血的朝廷命官都摇身一变成了民国新贵,甚至连下令枪毙陈文虎的龚鹤畴在清朝改换民国的时候也是官封原职。
  这些信息促使陈民生决心回城里去看看。
  民国十三年岁末,陈民生带着十岁的儿子陈传德回到阔别十多年的都梁城。
  十多年过去,都梁城楼数易大王旗,他在半边街匡家没有找到妹妹,再去衙门打听蒋秋生,就有人认出了他。那些官兵们不仅没有要抓他的意思,还表现得比较友好——这时他才相信皮货商人没说假话,自己虽然杀人如麻,却与现今的政府没有丝毫瓜葛。
  在几位官兵的热心指点下,陈民生在五里井老街找到了蒋秋生。
  蒋秋生很老了,口齿不清,好在陈民生对他很熟,基本上能够知道他在说什么。
  蒋秋生告诉他,陈文虎葬在乱坟岗,陈民兰在坟前立了石碑;陈民兰回到娘家住了一阵,后来出家了;陈民兰回过罗溪老家,但没有找到哥哥……
  次日,陈民生买了祭品,带上儿子给父亲上坟。在一家坪乱坟岗的坟群中,陈文虎是唯一立了石碑的。
  陈民生在城里停留了多日,这期间,他找遍了都梁近郊的所有寺庙,也没有打听到妹妹的下落。
  旧房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屋里几乎没有值钱的东西,唯一可以带走的是祖先的灵牌。当陈民生搬动父亲的灵位时,发现了妹妹留给他的一张纸条:
  哥哥,我已出家,若有缘,可叙兄妹之情,无缘,则勿相强求。
  陈民生欣喜不已,即交代新屋主,将来妹妹若回来,就要她去罗溪陈家寨找他。
  陈民生父子返回了罗溪。以后,每到清明节,他都会去都梁给陈文虎扫墓,同时也顺便打听民兰的下落。直至1988年陈民生去世,兄妹俩都未能见上一面。
  1991年,都梁城市扩建,乱坟岗被纳入开发区版图。陈传德得到消息赶来时,乱坟岗已被夷为平地,他在工地上找到了祖父的墓碑,政府按规定给他补发了一笔“迁坟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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