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周天贤赶紧一把拽住陈天明:“不必多礼,街坊的份子已经凑好送去了,我找你是受李青万之托带几句话——”
  陈天明见周天贤欲言又止,知道不会是好话:“周叔请直言,街坊邻居没啥不好开口的。”
  周天贤终于鼓起勇气道:“是这样的,明天李青万办喜事,想图个吉利,如果你有事外出,麻烦绕绕道,不要从他家门口经过。其实,不光是婚庆,还有寿庆、三朝、乔迁、上梁等,都要麻烦你避一避。”
  陈天明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涌出直冲头顶,他咬着嘴唇哽咽道:“周叔……我知道了……”
  周天贤强装笑脸:“这事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陈天明把门掩了,回到床上再也无法入睡。陈张氏也听到了屋外的对话,翻来覆去睡不着。夫妻二人眼睁睁等到天亮,就听到街上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是李青万家迎亲的时辰到了。
  听到炮竹声,陈文虎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趿着鞋子去抢炮竹,陈天明大声叱叫,但小孩子哪里肯听,一溜烟出去了。夫妻二人刚起床,陈文虎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奇大无比的白米糖,他不等父亲问话,就说道:“是李青万伯伯给我的,我答应不上他家去,他就给我糖。”
  陈天明一阵心凉,问道:“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陈文虎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糖,一边回答说:“他还要我告诉你,他们家以后不卖酒了,你吃酒得上别处买。”
  陈天明面对少不更事的儿子和不会说话的妻子,纵有满腹的话语却无处倾诉。这天,他没有心思在家里吃早饭,默声不响地绕道去衙门点了卯,也不和公差聊天,径直来到停尸间。刚出道那阵儿,陈天明弄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住在停尸间,凭他的收入完全可以在街上买房,再不成租房住也行。现在他总算明白师父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这里清静啊,没有歧视的目光,没有冷言冷语……
  徐正威才起床,看了一眼陈天明就知道他的心情不好,问道:“点过卯了?”
  陈天明道:“点过了,师父有空喝酒么?”
  徐正威也不多说,胡乱洗了一把脸跟着他出门。他们来到止戈亭都梁酒店,在二楼要了一个包房。
  酒菜传了上来,师徒二人对饮起来,谁也不先开口说话。酒至半酣,陈天明放下酒杯长叹一声说:“如果不是为了妻子儿女,活着真是没什么意义!”
  徐正威道:“我早说过,干我们这一行有很多道坎——又遇上过不去的了?”
  陈天明点点头,把他的心事述了一遍,然后求助地望着徐正威:“师父,你说我该怎么办?就算我不介意,可是这样下去对孩子的成长不利。”
  徐正威道:“你若退出来,人家就不当你是刽子手了吗?别忘了窑姐卖一次春和卖一辈子春没有本质区别。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人家把只卖过一次春的人当成良家妇女的,更何况,既然是当窑姐,也不可能只卖一次春。同样的道理,你今后洗手了,人家就不当你是刽子手,婚庆、乔迁、寿宴就会把你奉为座上宾?”
  徐正威说的话实在让陈天明的心情更加沉重,他沉默半晌,然后和师父斗起酒来。喝罢酒,陈文虎自然不敢回日升街触人家霉头,师徒俩又来到怡春院。
  怡春院虽是销金窝,却是忘却烦恼的好去处。这里的粉头只认钱,从不在意你是刽子手或是贼。陈天明越来越明白师父为何一生迷恋青楼。当刽子手很苦,是常人难以理解的那种苦,他们对生与死总是比别人有更深的感受和彻悟。他们经手的死犯中,也不乏腰缠万贯的富人,一刀下去,一切化为乌有。所以,他们明白活着就要善待自己。更重要的一点,他们在青楼除了能忘忧,还能感觉到自己也是人,而且是个男人。
  徐正威一进怡春院就拥了一个粉头入花房,陈天明也点了老相好月月红。和女人销魂只恨春日太短,师徒二人出了怡春院已经不早。徐正威抬头望见太阳挂在西边的枫木岭上,就说:“该是酉牌时分了,你那位街坊正在大宴宾客,不如找个地方喝酒,天黑后再回去。”
  此话正合陈天明的心意,二人又在附近择了家小酒店喝酒。
  天色渐暗,陈天明却喝出了感觉,也不问多少,只顾向店家要酒。徐正威头脑清醒,喝到戌牌时分他发现陈天明说话不连贯了,即提议散席。徐正威见陈天明已经醉了,遂挽留道:“这里离衙门近,今晚去我那里将就一夜吧,我看你有点儿醉了。”
  这话伤了陈天明的面子,他胸脯一挺,装出气壮山河状:“谁说我醉了?若不是太晚,再喝几斤都没问题!”
  徐正威知道他死要面子,也不刺激他,毕竟自己上了年纪,和女人大战多时也很累,巴不得早点儿回去休息。
  两人在店门外分手,徐正威回衙门爬一道坡就到了,陈天明回家还有三四里路程,要穿过几条街、一口鱼塘和一片菜园。农历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乍暖还寒,陈天明过了几条街,冷风把酒劲吹了上来,就像踩在棉花上。
  陈天明凭经验,觉得应该快到鱼塘了,天很黑,加之眼睛有点儿睁不开,隐隐约约觉得前面是平地,一脚踩下去,“扑通”一声,刺骨的冷水就淹到了脖子上……陈天明的潜意识告诉自己,已经掉进水塘里了,如果不爬上岸会被淹死。他奋力爬,可是四肢一点儿也不听使唤。
  也是陈天明命不该绝,恰在这时,东乡酒贩李朝阳卖完酒回家时经过鱼塘,他听到一声巨响,以为是一块大石头从坡上滚下塘里,定睛一看,隐约发现有一个人在水里乱扑腾,才知道是有人落水了。
  李朝阳把人救上岸,认出是陈天明,问道:“陈师傅,又喝酒了吧?”
  “喝……喝了点儿酒……心口热,下塘洗个澡。”陈天明说话时感到舌头很大,嘴上却要充好汉。
  李朝阳无心与酒鬼计较,只想着尽快把他送回家,拖久了会冻出病来。
  李朝阳试了试,发现凭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扶不动一个醉鬼。情急中,他对着四周叫喊:“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李朝阳叫破了嗓子,总算有四五个男人应答,他们打着火把赶来,一照,就有人叫道:“这不是刽子手陈天明么?”
  李朝阳道:“管他是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另一汉子道:“浮屠个屁,他杀了那么多人造孽太多,今晚上老天惩罚他了!”
  又有一汉子道:“晦气,碰上这种人会折三年寿,贩酒的,我看你是不怀好心,有意让我们触霉头!”
  先说话的那汉子道:“走,回家去,这号人死了才好!”
  任凭李朝阳怎样央求,汉子们都不为所动,举着火把返身走了。
  李朝阳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脱下自己的衣服给陈天明换上,然后把他拖到一个背风处,急急去日升街把陈文虎母子喊来帮忙。三人费了大半夜工夫,才把陈天明弄回家。
  不说李朝阳如何回家,单表陈天明躺在自家床上喝下妻子熬的“醒酒汤”,随后哗啦哗啦大吐特吐。吐完后,陈天明清醒过来,才知道要感谢李朝阳的救命之恩,可是身边早已不见了人影。
  陈天明开始觉得奇冷无比,盖几床棉被都无济于事,继之便是全身发热,大汗淋漓……如此折腾半宿,他知道自己病了。
  陈天明一向身体好,极少生病,偶有伤风感冒,喝几碗酒蒙头睡出一身热汗就好了。病情再重一点儿,他也有办法,让妻子用生姜把脊椎骨刮成紫色,喝一海碗生姜红糖水,再烧几把干稻草把身子烤出汗也就万事大吉。他常说:如果别人都如我一样,那开药铺的要改行了。
  这一次,陈张氏照老方法做了,陈天明却觉得症候一日重于一日。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陈天明这次是“寒气入骨”,土方法作用不大,得请郎中开方子才可。但陈张氏是个没见识的小脚女人,见丈夫病症越来越重,只知道去求神拜佛。陈文虎少不更事,也由着母亲白天在寺庙里走动,晚上又把师公请进屋里。师公知道陈天明是刽子手,杀了不少人,为了赚钱,就说陈天明被“没脑壳鬼”缠了,摆开架势在屋里捉起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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