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队伍从衙门一直走到玉带桥,民生一刻也没停止过啼哭。沿途有人错把他当成死犯的儿子,就说:“造孽啊,这么小就要失去父母了。”陈文虎也不管这些,只当没听见。四名死犯为了拖延时间,一路上见到什么就叫嚷着要吃,公差和衙役也就尽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这是他们的“上路食”。
  队伍到了一家坪,洋号声和呐喊声戛然而止,一时大地显得异常寂静,民生这才发现,他的裤子早就尿湿了。知州福昌已经站在高台上准备宣判,四名死犯也被推过了接人桥,在法场上一字儿排开。
  陈文虎右手反握大马刀,神色镇定,目光注视着远处,但见马刀刃口寒光逼人。他见差不多了,就对公差蒋秋生说:“麻烦你帮忙看住我儿子,要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是怎么挣饭钱的。”他把民生交给蒋秋生。当福昌读到“立斩”二字,陈文虎又回过头叮嘱民生道:“小子,你别东张西望,要看我!”
  陈文虎向手心啐一口唾沫,握紧刀,抖擞精神走近死犯,霎时一道寒光闪过,民生看到一颗人头滚落在地,脖子上的人血喷溅起老高,那落地的人头仍然有知觉,怒目圆睁,龇牙咧嘴一通乱咬……民生双腿抖得厉害,他要不看时,蒋秋生却揪了他的耳朵非要他看不可。当第四颗人头落地,陈文虎提着仍在滴血的马刀走近民生,他大声地咳嗽一声问道:“刚才你看清楚了吗?”
  民生见父亲的样子很凶,就连连点头:“看……看清了。”
  陈文虎说:“这就好,老子要告诉你,你身上穿的衣,每餐吃的饭,都是爹靠干这营生挣来的。”
  陈文虎身上溅满了血迹,民生感到一股难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人血很难闻,民生的腹中翻江倒海起来,陈文虎似乎也看出来了,故意走得更近……民生终于顶不住了,“哇——”的一声把刚才吃下去的白米糖全吐了出来……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民生落下了一个后遗症——只要看到白米糖就想吐。
  民生回到家里,已经哭得双眼红肿的民兰立即抹掉眼泪迎上来问道:“哥,你吃到白米糖了吗?”
  民生大声喊叫:“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鬼东西!”
  民兰见哥哥很烦的样子,以为他没吃到白米糖,就不再问了。
  一连几天,民生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一家坪那血流满地的情景,一想到就有要吐的感觉。这样的情形延续了两个月之久才慢慢恢复。他害怕父亲再次带他去一家坪看杀人,小小年纪的他,竟然懂得用心机,每天早晨他都赶在父亲之前起床,然后躲在外面直等到父亲出了门才回来。
  一个六岁的小孩,他的行动自然逃不过大人的眼睛。
  这天一早,民生又要起床,陈文虎叫住他说:“我买了好东西放在衙门里,爹带你去吃。”
  民生说:“什么好东西我都不吃,我知道你想带我去一家坪看杀人,我不会上当!”
  陈文虎问道:“你很讨厌看杀头?人家说这比什么戏耍都好看呢。”
  民生说:“谁喜欢谁去看,反正我不喜欢。”
  陈文虎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呢?你吃的饭、穿的衣难道不是我当刽子手挣来的?你要不去也可以,只要你做到不吃家里的饭!”
  民生昂着头说:“不吃就不吃,我才不稀罕!”
  陈文虎说:“好你个小子,走着瞧,看是你硬还是我硬,你敢吃老子的饭,打断你的腿!”
  陈文虎起床后,果然就把家中能吃的东西都锁好,带着民兰上街吃早饭去了。
  民生敢顶撞父亲其实有他的打算。他在河边玩耍时,发现那里有几株很大的糯米树。这种树的皮很厚,割下来放入口里嚼,有一种糯感,民生天真地认为,吃这种树皮可以充饥。
  一连两天,民生靠吃糯米树皮确实也挺过去了,到第三天他就涎水直淌、浑身无力了。更要命的是,这几天陈文虎有意吃好的,民生看着妹妹吃肉吃得津津有味,垂下的涎水远远不止三尺。民兰看不过去了,想分给哥哥吃又怕挨父亲的打,好在吃饱后还剩下一大碗油汪汪的回锅肉。陈文虎把这碗肉和剩饭放在一个木箱里锁好,藏钥匙时被民兰在暗中窥看到了。
  陈文虎收拾了碗筷,歇了一会儿就出门了。他刚一走,民兰就拿出钥匙开箱把剩菜剩饭偷了出来。民生正准备狼吞虎咽,岂料第一口尚未落肚,就被父亲的一声干咳惊得魂飞魄散。
  民兰见父亲目露凶光,吓得要跑,却被父亲的一只大手牢牢抓住。陈文虎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民兰拎到身边,然后一把夺下民生手中的碗:“敢跟老子作对,依我的脾气该打你个半死,念你小小年纪懂得在危难之际还帮助哥哥,这顿打先免了。但这事不能就这样马马虎虎了结——你给我把这些饭菜倒进门口的臭水沟里去!”
  民兰一听急了,哀求道:“爹,你打我,不要倒东西,我愿意挨打。”
  民生是挨过饿的孩子,懂得珍惜粮食,他跪了下来:“爹,不要倒东西,你打我吧!”
  陈文虎说:“你跪也没用,除非你答应以后跟我去看杀头。”
  因为民生两天没有吃饭,这经历总算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去法场看杀人比起饿肚子还是要好受一些,所以当陈文虎要他答应去看砍头时,他就毫不犹豫地说:“爹,我和你一起去看杀人,求你别倒掉东西。”
  陈文虎看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忍不住流下眼泪说:“小子,你早点儿答应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以为我就不心疼已经到口的饭菜?这都是我靠杀人挣的。可是在原则问题上我不能让步,为了你能够牢牢记住这一天,我得狠狠心。”陈文虎说完,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回锅肉和剩饭倒进了门口的臭水沟……
  陈文虎的这一举动把民兰急哭了。陈文虎蹲下身子用手替女儿抹着泪水说:“你也知道心疼东西啊?娘一死,你就懂事了。”
  从此,都梁衙门杀人,民生都一次不落地跟在陈文虎的屁股后面去一家坪。刽子手带着六岁的儿子同时现身法场,成了都梁一道特殊的风景。民生八岁的时候,就能帮父亲干点儿诸如打磨刀水、用抹布拭刀之类的小事了,有时还能帮着扛一阵大马刀。
  看杀人看得多了,民生当然不会再感到害怕,他的心也就变得麻木了,有时如果衙门很久没有杀人,他也像父亲一样感到心神不宁。从九岁开始,民生开始按照父亲的要求用心学习。为了学好谋生的本领,他也很听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站在法场上看父亲如何运刀、人头落地时怎样避免死人脖子上喷得老高的人血溅在自己身上……
  民生的“残忍”很快就在都梁传开了,无论城里或是乡下,人们竞相传播:“不得了啦,天下要大乱了,才八九岁的孩子就上场当刽子手,成千上万颗人头就要落地了!”
  民生不懂得这些谣言对他来说是坏事还是好事,他也懒得多想,让他感到最大的变化是乔家大院的那些孩子都开始怕他了——那些孩子在过去总是欺侮他兄妹。现在不同了,连民兰都敢叉着腰说:“敢惹我,我哥哥斩了你。”那些人一听就吓得赶紧躲避。
  陈文虎年纪大了,时时感到力不从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把手中的大马刀交给民生,让儿子撑起这个家。不知不觉,民生在法场看斩首已经看了九年,他虽然看出了不少门道,胆子也很大,只是从未实践过。这些年来,陈文虎让儿子从磨刀学起,再练臂力,但毕竟他年纪太小,怕镇不住场面,因此一直没有把大马刀传给他。
  这一天,陈文虎特意把民生叫到身前问道:“现在去法场看杀人你感到害怕吗?”
  民生说:“如果现在还害怕,这些年我就白去法场了,我不仅不害怕,还觉得很好玩。”
  陈文虎点头:“这样就好,如果我明天要你亲手把人头砍下来,你有这个胆子吗?”
  民生说:“应该没问题。”
  陈文虎皱眉:“为什么是应该没问题?”
  民生说:“我有点儿闻不惯人血的气味。”
  “我明白了。”陈文虎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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