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陈文虎想了想,觉得儿子的话也有道理,就退下来让陈民生上场。
  “柴刀大哥”见换了一个小刽子手,就不老实了,在地上滚了起来。陈民生冷不防他来这一手,当下慌了神,正不知从何处落刀,站在一旁的陈文虎提醒说:“别怕,他不老实,先给他吃点儿苦头,杀杀他的锐气。”
  受到启发的陈民生用刀在“柴刀大哥”的脖子上戳了一下,霎时血如泉涌,痛得“柴刀大哥”在地上哇哇大叫:“好痛,快点儿成全我,快、快!”
  陈民生这下找到了感觉,他后退一步,拄着刀站在一旁,慢吞吞地说:“你这种人,我们父子奈何不得,我也要退场了,要公差把你押回大牢,等找到了道行高的刽子手再送你上路。”
  “小哥哥,你别走,你就是道行最高的刽子手,你快点儿成全我,我痛着不好受啊。”“柴刀大哥”一改刚才的嚣张气焰,向陈民生求起情来。
  陈民生不瘟不火,等到“柴刀大哥”整个儿崩溃之后才说:“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既已认输,我就不再为难你,但你得自己跪好,跪好了我才好下刀。如果你敢再耍滑头,当心本大爷想出新花样玩死你!”
  “你快下刀吧,我再也不敢了。”“柴刀大哥”忍着剧痛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跪好。
  “柴刀大哥”被斩后,陈民生一夜成名。再有几次,他就能独当一面了。陈文虎于是退了下来,然而他在家里闲了一段时间后,毛病就出来了——全身酸痛难受,右手像有无数虫子钻进骨头里乱拱乱咬,继而头疼、发烧,各种毛病一齐上来。可是,一旦他去法场亲手杀了一个人,一切不适就马上消失了。于是,他明白,他杀人成瘾了。这种毛病的特征是,如果不杀人,很快就会死去。
  都梁的刽子手有陈民生就足够了,陈文虎不得不去城步当了刽子手。如今,他当刽子手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是一种积重难返的习惯。
  其时,正是清廷内忧外患岌岌可危之际,在湘省境内,各种反清势力正在发展壮大,清廷为了苟延残喘,疯狂地镇压革命、屠杀百姓。陈文虎父子自然也就成了腐败政府的帮凶。
  每天有各种风声传来,陈文虎父子也感受到,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着巨变,旧的朝廷会被一个新的社会所替代。他们还知道,很多地方已经废除了斩首,正试用枪决的办法。
  陈文虎身体硬朗,他知道自己的事,只要有人给他杀,活九十岁不成问题。如今斩首要废除了,他认为这是老天爷要招他走了。好在他很豁达,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孙子。
  宣统三年,陈文虎七十三岁,陈民生二十六岁。因为风声越来越紧,元宵过后,父子俩就商量着何去何从的大事。女儿已在几年前嫁出去了,现在陈文虎最关心的还是儿子,这些年来,他已有了点儿积蓄,计划让民生回到老家罗溪买地娶媳妇儿,至于他自己,只要斩首制度一天不废除,他就一天不离开衙门——一来是多赚点儿钱,二来不干这事他没办法过日子。陈民生见父亲不愿走,他放心不下,也不愿一个人回到罗溪。
  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武昌新军起义,辛亥革命爆发。
  九月初一,湖南革命党人攻占巡抚衙门,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湖南都督府”。
  九月初九,宝庆革命党人起义,攻占府城,成立分军政府。
  消息传到湘省各州县,署衙人心浮动,何去何从已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所有的知州、知县都有一种心态——若响应起义,又恐这次革命如昙花一现,到时候就得掉脑袋。因此,持观望者占了多数。
  陈文虎本为一介布衣,也不问目下的政治迹象意味着什么,对他个人有何影响。一日,陈文虎见主事王一堂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就说:“看你最近愁眉苦脸的样子,莫不是家中有了事情?”
  王一堂不满地斜了他一眼说:“不知道你是装呢还是真不知道,若是真不知道就无可救药了。”接着又用教训的口气说:“都快改朝换代了,你还懵不知天。”
  “我是个当差的,改朝换代关我何事?”
  “改朝换代你就得脑袋搬家。”王一堂说。
  陈文虎以为他说着玩,这下见他的神色如此认真,也上了心,遂问道:“你说‘脑袋搬家’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当差的也犯了他们的王法不成?”
  王一堂以不耐烦的口气说:“除了你们这号人,还有谁算得上是犯了他们的王法?你亲手杀了那么多革命党人,你忘记了,人家可不会忘记。革命党人如今要坐江山了,你老老实实等着受死吧!”
  陈文虎目瞪口呆,自打当了刽子手,他只管听衙门里的安排杀人,也不去想他杀过的人中谁是革命党人,谁不是革命党人,更没料到革命党人有朝一日要坐江山。再一想,自己已经七十多岁了,死也死得了,他放心不下的就是陈民生。他缠住王一堂追问:“我儿子没当几年刽子手,他不会治死罪吧?”
  王一堂本来不想理睬陈文虎,见他问个没完没了,就问陈文虎:“当年你在长沙凌迟了两位革命党人,是吧?”
  陈文虎点头:“这事大家都知道。”
  “这就麻烦了,你知道如今在省军政府当正副都督的是谁吗?就是当年你凌迟的革命党人的同党!”
  这一句话对陈文虎来说如晴空霹雳,他感到末日已经来临。他赶紧去城步领了剩下的薪俸,次日又急着回来。
  如今都梁城管得紧,老百姓白天进出城只能通过东西南北四门,一到夜晚戌牌正刻,守城兵勇即紧闭城门,再不许有人出入。陈文虎回到都梁,正好赶上最后一拨人进城。
  陈民生见父亲神色紧张地回到家里催他快走,心下就明白了几分,因为近段时间他在衙门里也听到风声。只是他认为革命党人再怎样报仇,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小鬼”。他说:“这几年我们是杀过不少革命党人,可也是衙门里安排的,要说抵命,首先就得把知州老爷抓起来办了,再就是主事,最后才会轮到我们。”
  “凡跟革命党人作过对的都杀,包括我们也要杀。”陈文虎说,“历朝历代新皇帝坐江山都要大开杀戒祭旗。”他不想把真正原因说出,怕吓着儿子。
  “爹,这是好事呢,既然要杀这么多人,就得用刽子手,我们又有生意了。”陈民生不以为然地说,“就算要杀我们,有知州大人垫背,一个小当差的怕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高没低的话。”陈文虎急了,只好说,“革命党明确提出不能砍头,要用枪杀人。你可能还不晓得,过去我在长沙小吴门凌迟了两个会党分子,听说他有不少手下在革命党里做了大官,只要他们坐了江山,绝对不会放过我。”
  陈民生果然被这话吓住了,立即决定跟父亲一起出逃:“这么大的事你怎不早讲,看这个势头,革命党是要稳坐江山了,我们是得赶紧逃命。”
  “我不讲是怕吓着你,还有更大的事呢,我不告诉你了。”
  “爹,什么大事?你不讲,我没有心理准备,那更是害了儿子。”
  陈文虎觉得儿子说的也有道理,一咬牙就交了底:“湖南现在的正副都督,就是当年你爹在长沙凌迟的革命党人的同党!”
  陈民生吓得打了一个冷战,急道:“爹,我们今晚就得逃,您说去哪里好呢?”
  “没什么好地方可逃,我们还是回老家吧,那里山高林密,官兵来了,我们也有躲藏的地方。”陈文虎早已作了安排。
  父子俩当即就收拾细软,也不打算跟陈民兰打招呼,带上一条有一头系了铁钩的麻绳潜入夜色,摸索着向城北行走。
  在城北,有一处临山坡的城墙防守最为松懈,陈文虎曾听一名背尸汉说过,他们去城外盗墓时,都是用带铁钩的麻绳从那里出进。
  父子俩来到墙根下,城墙不高,只有一丈二尺的样子,城墙上空是满天繁星。陈文虎抛了几次铁钩,总算挂牢了,再四下里望望,见无动静,才对儿子说:“趁着现在守城的兵勇不注意,你快点儿过去。”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30]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