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李青万赶忙收起担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陈天明心里烦恼,进了屋要喝酒。陈张氏善解人意,已经给他炒好一碟花生米。陈天明自斟自饮了一阵,见到儿子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脸上红一道紫一道的。陈天明火了,骂道:“小野种,叫你不要惹事,为何要跟人家打架?”
陈文虎委屈道:“我没有惹事,是他们欺侮我,说我是刽子手的儿子,不许我和他们玩。”
陈天明怔住了,心里极难受,他把儿子拽到身前,撮了几粒花生米塞入儿子嘴里,安慰道:“以后就在家里玩吧。”
不觉间,陈天明出道已经一年多,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有师父在身边,他像有了一座靠山,有时碰上很难缠的死犯,师父总是有办法对付。唯有一事让他感到不适——隔三岔五的都要做一场噩梦。梦里,常有一群无头鬼找上门来向他索要脑袋,他吓得到处躲藏。第二天,他就会头重脚轻、无精打采。如果是上法场,没有师父撑台,他几乎无法行刑。为此他很苦恼,长此下去,一旦师父不在身边,岂不要砸场?
道光二十五年二月,都梁南乡抓了一伙偷牛贼。按法典,偷盗耕牛一旦发现就要处斩。这伙偷牛贼共十五人,作案多年,危害四乡。此时正好又换了新知州,知州对案件十分重视。陈天明从业一年多,杀过的人也为数不少,为了检验自己的能力,就不让衙门去外地请刽子手了。
对刽子手而言,早春杀人有利也有弊——利是季节寒冷,没有成群的苍蝇和气味;弊也是因为季节寒冷,死犯穿的衣服多,脖子没有完全暴露,不利于下刀。当然,徐正威会有办法对付,他会在行刑前把死犯的衣领掖入内衣里。
行刑这天,一家坪的围观百姓比预计的还要多——原因很简单,一是眼下正是农闲季节,二是处斩偷牛贼,种田人最恨这类人。
开斩之前,公差们次第把十五名死犯摆弄好,这时徐正威走过来对陈天明说:“今天我就不动手了,这十五颗人头都交给你!”
开斩时辰到了,陈天明抖擞精神上场,虽是第一次对付十五颗人头,但他自信凭着杀猪练成的臂力和刀法足以应付。他有条不紊、不慌不忙地从左至右把人头一颗颗削下来。到了第十三颗,那死犯突然回过头来,眼里全是求生的欲望……陈天明心里一闪,这个人他认识,是菜市场卖牛肉的汪新民。由于以前经常在一起卖肉,两人很熟。
陈天明本应该一口气把十五颗人头削下来,不料这小小的意外让他停顿了一下,这对刽子手来说是最忌讳的。徐正威立即发现了苗头,赶紧在汪新民身后吼叫:“罪该万死的偷牛贼,你今日不死更待何时?”徐正威这一声吼叫如晴空霹雳,把汪新民惊得魂飞魄散。随后,徐正威从腰上扯下一条白练,将汪新民的双眼紧紧蒙了,并提醒陈天明:“加油,还剩三颗人头,从最后一个开刀!”
陈天明又提了提神,挥刀把第十五个死犯的头削下,这时他像是找到了感觉,很快就把第十四颗人头削了下来。
到最后一个——汪新民的人头滚下去时,徐正威叫道:“干得漂亮,陈天明你可以出师了!”
陈天明说:“这都是师父调教有方。”
徐正威从陈天明手中拿过马刀在尸体上擦净血迹,闭上一只眼睛,顺光瞄了瞄刀刃,说:“杀了十五个人,刀刃卷得不多,这手法已经够得上第一流的刽子手了。主事说了,如果你今天过了关,从下一次开始我就不用陪你上场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陈天明说:“不是顾虑,是实际问题。我隔三岔五地做噩梦,梦里很多无头鬼上天入地追着我索要人头,第二天醒来就没有精神……如果师父能够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我才能够独当一面。”
徐正威说:“你这是阳气不足所致。”
陈天明问:“可有救治之法?”
徐正威说:“阳气从死犯身上来——你在斩人时只要气势占了上风,每削一颗人头,阳气自会增长一分。”
“如此说来我今天可以增长十五分阳气?”
“不,你今天一分阳气都长不了。”
“这是为何,我不是削下十五颗人头了?”
“你削下十五颗人头不假,但你没能一鼓作气削完,在第十三个死犯身后你停顿了,动了恻隐之心,这等于是泄了气。”
陈天明“哦”了一声,算是明白了。
师徒二人随兵丁回到城里,少不得又要去怡春院快活。回家的路上,陈天明看到一大堆人围在一个胡同里。出于好奇,陈天明挤了进去,原来有几个闲汉正在讲述一家坪的事。他们先是说那十五个偷牛贼,然后就说到了刽子手。
“今天出场的刽子手是徐正威的徒弟陈天明。”
“这个陈天明好生了得,比徐正威强多了,一口气削下十五颗人头,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还用说吗,他是屠户出身,刀法娴熟。”
“我认为也不是一点儿拖泥带水都没有,我看到他在办汪新民时就不是很利索。”
“对了,他们原来同在一个市场卖肉,关系很好。他那时候不利索可能是不忍心下手吧。”
“他有什么不忍心下手的,天生的恶人,杀人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连走路都爱看人家的脖子,琢磨着从何处下刀省力。”
“天杀的刽子手,该断子绝孙!”
……
陈天明再也听不下去了,赶紧挤出人堆,这时有人认出了他,带头大喊一声:“陈天明在这里呢!”
人群一哄而散。
回到家里,陈张氏把热在锅里的饭菜取出来摆上饭桌,陈天明习惯性地提了酒壶倒酒——但壶是空的,他扯开嗓子叫道:“文虎,去李青万伯伯家给我打一壶酒来!”
陈文虎正在跟妹妹玩泥巴,听到父亲叫他,就停下来拿了酒壶出门。不一会儿,陈文虎空手而归,沮丧地说:“爹,李伯伯家里没人,门关了。”
陈天明说:“我刚才还看到李青万一家人在吃饭,不可能这么快就出去了。”他从儿子手里夺过酒壶,骂道:“没用的东西,长这么大,一点儿小事都干不好!”
陈天明来到李青万的家门口——儿子没有说谎,门确实是关着的,但没有上锁,而是从里面反插了。门上新贴了对联,读过一年私塾的陈天明认得是一副婚联:轻描黛眉欣此日,同骑竹马忆当年。
陈天明猛然记起李青万的儿子从小就定下了舅子家的女儿,他们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马”。陈天明估计他家里应该有人,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应答。更奇怪的是,所有的街坊站在各家门口看他,都不说一句话。陈天明意识到李青万可能是在刻意回避他,他也明显地感觉到,自从当了刽子手,不仅是李青万,连其他的街坊都疏远了他。最明显的是早晨上衙门点卯,街坊只要一见到他,都远远躲开。
没有酒是绝对不行的,陈天明离开李青万家又去了几个地方。不知何故,他今天的运气特背,每去一家酒坊不是歇业就是酒刚刚卖完,可越是买不到酒,他的酒瘾就越大,最后走了几条街,总算在“巷子深”的酒坊买到了酒。他很高兴,向酒坊老板钟友元说出了自家的住址,要工人每隔数日送一缸酒来。
陈天明回到家里自斟自饮,直喝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蒙蒙眬眬中,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四处伸手不见五指。这时,陈天明听出在门外叫他的好像是街坊老人周天贤,声音已经沙哑,看样子已经叫喊多时了。深更半夜的,他有什么事急着要找我呢?陈天明赶紧披衣下床,点亮了桐油灯,开门迎接:“周叔,这么晚了还劳你上门,先进屋里坐,外面太冷。”
周天贤硬是不肯,说道:“不进屋了,只说几句话。”
陈天明也不好再强求。
周天贤吞吞吐吐道:“李青万明天娶儿媳……”
陈天明说:“我知道,结婚是一辈子的大喜事,街坊邻居应该贺喜,不知我该凑多少份子,我这就去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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