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徐正威说完这些事,就安然离去了。
  陈文虎原打算一旦徐正威逝世,就当成亲生的爷爷一样安葬,如今一想起他临终前的表现,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颇不是滋味。说实在的,就因为最后的那番话,陈文虎鄙视他。
  陈文虎去寿材铺花八百文钱买了一具最劣等的棺材,也不给徐正威买裹尸衣,花六百文钱请了几个在城里靠背尸讨生活的闲汉把徐正威入殓,埋在了一家坪附近的乱坟岗上。
  一日,陈文虎点完卯后,突然想起徐正威曾特意提到的那个刀鞘,暗忖:莫非刀鞘里还隐藏了什么秘密不成?想到此处,陈文虎赶紧来到了停尸间。此时,徐正威睡过的床上有老鼠在筑巢,棉絮被咬破,床上还遗下新鲜的老鼠屎。应该承认,徐正威还算是爱干净的,临终前虽然重病在床,停尸间里还是没有那股常有的臭味,只有一股淡淡的中药清香。
  记得徐正威在世的时候,总是把那个刀鞘挂在床头的墙壁上,现在居然不见了。陈文虎十分纳闷,又在四壁寻了一遍——仍是没有。莫非刀鞘已经被人拿走了?想想他又觉得不可能。因为衙门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和老人打交道,平常从不入停尸间,更何况他刚刚去世,无论是谁都躲之唯恐不及。既然没有人来过,徐正威临终前又特意提起那古董,陈文虎就更在意了。他静下来四处看看,床底下也寻了,最后只剩下这张床了。他把床单、旧棉絮一层一层提出来扔到旁边,床上露出了一层垫床的稻草。陈文虎小心地把稻草抱走,刀鞘赫然出现在铺板上……陈文虎抓住刀鞘,感觉很沉重,摇动时似乎有金属相互碰击的声音。难道真有秘密?陈文虎不敢久留,带着刀鞘赶紧走出衙门。
  陈文虎回到家里,掩上门,细细打量刀鞘,发现鞘口是用锡箔封了的。他用剪刀启开锡箔,提了刀鞘向床上一倒——他惊呆了——哗啦啦,竟全是白花花的小锭银子!细细数了一遍,竟有一百五十两之多!
  陈文虎心里顿时明白,这是徐正威开给他的“工钱”……看着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陈文虎泪流满面,此时才明白徐正威的一番良苦用心……多么善良、慈祥的老人啊,陈文虎一想起自己胡乱将他葬了,心里就无限内疚。
  咸丰八年八月二十二日,陈文虎一早去衙门点了卯,回到日升街,却见街上停了一顶花轿,两名轿夫正坐在街沿石上抽旱烟,一名身着旗袍、打扮妖艳的女子一边扇着手绢一边焦急万分地像要打听什么。奇怪的是,平时都四门敞开的街坊都把门掩了,仿佛在有意回避这位女人。她一眼看到陈文虎,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奔将过来:“小哥哥,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陈文虎定睛看这女人,往少说也是五十开外,脸上却搽了厚厚的胭脂粉,一眼看出就不像是正路上的人。遂问道:“大姐是哪里人,要打听谁?”
  女人自我介绍说:“我是怡春院的妈妈,艺名花袭人,想打听一个叫陈文虎的年轻人。”
  陈文虎知道徐正威有一位老相好叫花袭人,就说:“我就是陈文虎,找我有何事?”
  花袭人夸张地惊叫道:“啊呀呀,你是林子里的穿山甲,还是水里的王八?真是难找啊,今儿个我总算找到你了!”
  陈文虎随意问道:“你老人家来了好一阵儿了吧?”
  花袭人粉手一指道:“你没看见那两个轿夫屁股生根了么,嚷着要加工钱呢。你们这些街坊都不是东西,不问犹可,一打听你的住处,先是不肯讲,后来竟然还把门掩了,把老娘当麻风病人似的。老娘若真是有麻风病,偏要挨到他们身上去!”
  陈文虎说:“妈妈大老远来找我有何贵干?”
  花袭人说:“山上说话鸟儿听见,路上说话旁人听到,这事还得去你家里方可说得。”
  陈文虎把花袭人引进屋里,正在编草鞋的陈张氏、陈月娥见来了客人,递了茶就悄悄进内堂去了。
  花袭人闻了闻茶,觉得不太如意,就随意放在桌子上,然后认认真真四处察看房子。陈文虎说:“这房子原先是租的,去年被我买了下来。妈妈找我有什么事呢?”
  花袭人这才招手要陈文虎和她坐在一起,说:“是这么回事,徐正威在世那阵儿就对老身有了交代,说是在他去世后要我作主给你找个老婆。看在他的份儿上,这个忙我要帮,可是你屋里这个样子,哪个女人愿意来呢?”
  陈文虎是读圣人书长大的,自然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心里也想着要娶亲,加之年纪也到二十岁了,有人上门说亲,他觉着是件好事,遂道:“妈妈你放心,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是母的、能生崽,其他的都不论。”
  花袭人说:“徐正威原来说好了去我院里赎一个,可是我们院里的最少也得二百两银子,你这家境,恐怕没那么多银子,这条路不适合你。刚才那位是你妹妹吧?许了人家没有?”
  陈文虎说:“还小呢,才十四岁。”
  花袭人说:“十四岁还算小?我算是见识了新鲜事,想当年我开脸才多大?十一岁!依我看,你们换亲最好,我帮你去物色一户人家。”
  陈文虎说:“谢谢妈妈的好意,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把妹妹牵扯进来。”
  花袭人说:“这又何苦呢?俗话说‘女大不能留’,她反正迟早是别人家的,能为你们陈家做点儿牺牲,也算是你父母没有白养她。”
  陈文虎说:“我妹妹是个苦命人,几岁丧父,俗话说,‘长兄为父’,我不疼她谁疼她?再说了,凡好人家谁会换亲呢?我岂不是害了妹妹。这事断然不成!如果妈妈那里有合适的,赎一个最好,只是二百两银子太贵,小地方的粉头哪值这个数。”
  花袭人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有钱,既如此,我帮你留意就是。今天就说到这里,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陈文虎道:“我还想打听一件事,我想给徐爷爷立个神位,只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花袭人说:“这就难办了,他无父无母,哪来的生辰八字?”
  陈文虎说:“只是估算一下,我想尽量估得准确一点儿。”
  花袭人说:“他是嘉庆十年农历七月十五出的道,这一天后来就成了他的生日。那时老刽子手去衙门造册时把他定为十六岁。据他自己说他的实际年龄至少有二十岁,只是他长得文静加之个子小,老刽子手就把他的年纪估小了。如果按这样算的话,他应该生于乾隆五十五年左右。你跟了他这么多年,难道连这些都不知道?”
  陈文虎觍颜道:“惭愧,我是个不称职的孙子。”
  花袭人叹道:“他是个好人啦,好人怎么偏偏要去干坏人干的事……好了,我不打搅了。”
  陈文虎从口袋里掏出一百文钱说:“这是给妈妈的车马费,可能少了点儿。”
  花袭人叉开手挡住了陈文虎:“车马费徐老头早就替你付了,我还以为你待他有多孝顺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陈文虎羞惭得面红耳赤。
  这日半夜,陈文虎听到妹妹在内室哭泣。其时已是寅夜,妹妹的哭声听起来格外凄凉,他喊道:“妹妹,你为哪般哭泣,有委屈何不告诉哥哥?”
  陈月娥听到哥哥的声音就不哭了,但还是抽泣不止,陈张氏就劝道:“这样哭对身子不好,不如哭出声来痛快点儿。”
  陈文虎听母亲这样说,就知道妹妹定是遇上伤心事了。他起床走进内房,见母亲和妹妹还在凳上编草鞋。妹妹因为抽气,整个身子在剧烈抖动,她见陈文虎进来了,就掩了面躲到后堂去了。
  陈文虎向母亲打听妹妹为何悲哭,陈张氏就将原委详尽地说了出来。
  原来陈月娥因为是刽子手的女儿,自小没有玩伴,十分孤独,后来哥哥去东乡李家读书,她总算有了个玩耍的地方,她不仅在那里结识了玩伴,还跟着哥哥识了不少字。可是好景不长,自从李朝阳死后,她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正百般无聊,有一天,一位名叫妙香的尼姑来她家化缘,二人一见如故。更令她感动的是,妙香知道她的身世之后,不仅不嫌弃她,反而更为亲密。在妙香的影响下,她开始信佛,每逢初一、十五,都烧香吃斋。信了佛的陈月娥如鱼得水,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佛教与杀生是背道而驰的,为了替当刽子手的父亲、哥哥减轻罪孽,她发誓终生不嫁,侍奉母亲,一旦母亲仙逝,她就削发为尼与晨钟暮鼓相伴一生。今天,花袭人来为哥哥说媒,她躲在后堂将点点滴滴听得明明白白。哥哥出去之后,她就与母亲商量事情该怎么办为好。陈张氏也知道女儿的志向,更清楚一旦换亲,她就等于陷入无边苦海……可是,如果不换亲,儿子就得打光棍,陈家就要断香火。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去怡春院赎一个粉头,可是家中哪来的余钱?陈月娥想到最后,一咬牙就决定牺牲自己,为哥哥换一个嫂嫂回来。决定作出来,想起日后在俗世将要承受的无边苦难,想起就要离开朝夕相伴的娘亲,想着想着,就悲哭起来,不想就把哥哥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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