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陈文虎又来到“巷子深”酒坊。
“巷子深”是都梁最大的酒坊,酿的烧酒曾上贡朝廷。陈文虎向工人打听是否招工,又问了工价。一工人告诉他,酒坊招熟练的配曲工,工价每月一千文。陈文虎得到指点,很顺利地找到了酒坊老板钟有元。因为陈文虎有配曲经验,事儿很快就谈成了。
自此,陈文虎在巷子深酒坊做事。他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深得老板喜欢,与同事们也相处融洽。四个月后,陈文虎开始实施第二个计划——攒钱给父亲办丧事。
咸丰五年夏岁,“巷子深”酒坊生意进入淡季,钟有元为了节省开支,给一部分工人放了假,这也是历年的做法。陈文虎被留了下来,他的工作也不再是过去的专一配曲酿酒,还得挑了酒桶走街串巷叫卖,这样问题就出来了。卖酒和酿酒全然是两码事,不是卖力就能解决的。每天陈文虎和同事挑了酒出门,晚上归屋时,同事都能把酒卖完,唯独他总是售不出几斤,有时还原封不动地挑回来。钟有元不悦,陈文虎自己也不安,次日便一早挑了酒担出门,十分努力地沿街叫卖。总算有人提着空酒壶走来,陈文虎放下担子十分热情地招呼:“伙计要打几斤酒?”
那汉子上下打亮陈文虎,问道:“你好像是陈天明的儿子?”
陈文虎连连点头:“正是,现在我改行酿酒了。”
那汉子道:“你的酒里头有人血腥味,我不敢喝。”
望着汉子离去的背影,陈文虎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他终于明白,他的酒为什么没有人要。陈文虎向钟有元告假,钟老板怜其家贫,令其上靖州送酒。
靖州有几个酒铺专售“巷子深”酒,淡季时每月也有一千余斤的销量。陈文虎与另一位伙计一月来回五趟在靖州与都梁之间走动,日子倒也过得挺快。
咸丰五年仲秋,陈文虎偕那位伙计上靖州送酒,归时遇雨,宿于城郊客栈。是夜,陈文虎找店家打水沐足,忽听得有人在叫他,回头看时,认出是王才厚,二人遂搬至一室同住。陈文虎问道:“王公差来靖州是公干还是游玩?”
王才厚道:“如今是多事之秋,长毛起兵,进犯湖南,须用重典方能稳定局势。过几日,州城又要斩一批作奸犯科之徒,我来靖州搬请刽子手。”
陈文虎吃惊道:“莫非州里还没有找到刽子手?”
王才厚道:“找了几个,主事不是太满意,没有要他们。这一年来,我的腿算是跑细了。听说你在‘巷子深’做事,怎么也来了靖州?”
陈文虎道:“靖州有几家酒铺专卖我们的酒,我负责送货。”
王才厚问道:“都是哪几家铺子?下回我也去那里打酒吃。”
陈文虎说:“都在上街、下街和中心街,一共三家铺子,都挂了‘巷子深’的招牌。”
王才厚听后也不再深问,只叙一些旧事。次日雨歇,陈文虎回都梁,王才厚则去靖州衙门请人。
陈文虎回到家里,过了五六天,又是送酒上靖州的日子,这一趟钟有元并没有叫他去,而是派了另外两名伙计去了。陈文虎好生纳闷,要问钟有云。有平日相好的同事偷偷地告诉他:“你不要去找老板了,这样会自讨没趣,靖州那边的客户不知何故知道了你的底细,特地派人找了老板要求换人。”
陈文虎不解:“知道底细又怎么了,送酒还有讲究么?”
伙计道:“靖州是蛮夷之地,自古迷信。这还不是主要的,最要紧的还是钟老板不知听谁说,‘巷子深’酒越酿越差,是因为请了个刽子手,酒神被吓跑了的缘故。”
陈文虎听后如天崩地陷,闷闷回到日升街。不久,钟有元果然派账房给他送来了工钱,称坊里生意不好,需要减人。账房一走,陈文虎心里明白,再也回不了“巷子深”了。
陈文虎一气之下把原来置办的做酒工具全砸了,打消了酿酒养家的念头。他去铁匠铺打了一把四斤多重的锄头,去城郊租地种菜。很快麻烦又找上门来——种菜少不得要去市场,过去躲在“巷子深”酒坊没人发现,如今一旦抛头露面,人们认出了他。由于成为“神童”和斩杀向桃红、李清华两件大事,陈文虎的名气可谓不小,不管他出现在哪里,总是最吸引眼球,别人都把他当怪物看。
对他改行卖小菜,别人总是不理解,很多人当着他的面问同样的话:“当刽子手来钱快,为何要种菜?”
最让陈文虎受不了的是,认识他的人总是直言不讳地给他定了这样那样的规矩。比如:“你不能直呼我的名,会把我的魂叫走”、“我家明天办喜事,如果要过那条街麻烦绕道”……陈文虎菜也懒得种了,干脆无所事事地躲在家里睡大觉。
一日,他梦见父亲被一家坪的一群孤魂野鬼围攻。父亲诉苦说,他现在是度日如年,还劝陈文虎认命,因为他们天生是当刽子手的命……陈文虎猛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原来是白日一梦,想想父亲说的话,他真的觉得目前只有当刽子手这条路可走了。
咸丰五年九月十二日,新知州万廷一到任。
十三日一早,王才厚敲开停尸间的门,习惯懒睡的徐正威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见王才厚欲言又止,脸露不悦之色说:“在我面前没有什么不好讲的。”
王才厚这才鼓起勇气说:“主事跟我说,停尸间是公家的房子,如果不是衙门里的人不能住在这里。”
徐正威叹道:“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麻烦你转告他,再缓几日待我找到住处就会搬走。”
王才厚问道:“你打算搬到哪里去?”
徐正威说:“我原打算去一家坪,主事既说公家的屋不能给衙门之外的人住,一家坪的孤屋同样也是公家的。我还是设法找个破庙或者桥洞吧,反正六十几的人了,活不了几年啦。”
王才厚道:“其实徐师傅大可不必如此。我认为主事并非要赶你走,可能想用这办法激你找一个接班的。”
徐正威说:“我也想找,哪里有呢?”
王才厚走近一步说:“你可以再去试试陈文虎。”
徐正威把头摇得如拨浪鼓:“找谁都可以,找他万万不成!他不会干。”
王才厚神秘兮兮地说:“他已经失业闲在家里,现在去找他,定能成事。”
徐正威疑道:“他在‘巷子深’干得好好的,怎么就失业了呢?”
王才厚说:“那已经是好久的事了,后来他还种了菜,刽子手的菜没人要,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徐正威说:“如果他真是走投无路,我兴许还能劝通他。”
王才厚说:“只要你出面,他没有什么不通的。办成了这事,你的徒孙是衙门里的人,再住在这里就名正言顺了。”
徐正威一把年纪了,确实不愿再去外面受苦,在王才厚的怂恿下老着脸来到日升街。
门开处,王才厚见到陈文虎睡眼惺忪的样子,打趣说:“你好安逸,青天白日的在家里睡大觉!”
陈文虎看到徐正威也在,打招呼道:“徐爷爷来了,屋里坐。王公差今天是路过还是专程来这里?”
王才厚说:“听你这口气好像不欢迎我们似的——实不相瞒,我是特意来请你回衙门的!”
陈文虎暗忖:前不久才梦见父亲劝我去当刽子手,王才厚就马上来到家里请我,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被逼无路的陈文虎虽已下定决心违背父嘱,但他嘴上却说:“我愿意干的话,早在一年前就答应你们了。”
王才厚向徐正威使眼色,徐正威会意,说道:“文虎,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算作是帮我的忙好不好?如果你不回衙门,主事要赶我走,我一把年纪了去哪里栖身啊?”
王才厚明白陈文虎此时只存在面子问题,也说道:“求求你也给我点儿面子好不好?你回衙门有什么要求,我一定替你想办法。”
陈文虎这才自找台阶说:“二位既然都希望我去衙门做事,我可以考虑,但不等于说已经答应了,本来我在靖州是找了一份事做的,说好了月底过去。”
王才厚知道他在说谎,也顺了他说:“去靖州有什么好,俗话说‘远走不如近爬’,在衙门里做事天天可以和家人相处,你是个孝子,你能忍心把母亲扔在家里?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今天是你爹的周年忌日,我去请道士给他做法事,再选个吉日入土为安——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可先从衙门里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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