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陈文虎说:“这事我不怨他们,他们要留我在长沙当差,是我死活不依把他们给得罪了,我不能丢下家里不管。”
  王红贵点头说:“回来后你有什么打算?”
  陈文虎道:“我还敢有什么打算?想不当刽子手都不行了,一家人不能等着饿死。”
  王红贵说:“这样最好,我们也不能缺了你呢,如果你回不来,还不知道上哪里去物色合适的人顶替你。王才厚如今称病在家,衙门打算给你配个打杂的,你可以随意挑选。”
  陈文虎说:“就蒋秋生吧,不知能否让他过来?”
  王红贵说:“没问题,那就让他代替王才厚好了。”
  陈文虎想着家中很乱,遂早早告辞回到家里。当他收拾床铺时,发现李婉红的枕头底下压了一个荷包。打开看时,荷包里有一对金耳环和一张字条。陈文虎展开字条,只见上面写着——
  文虎吾夫:贱妾命薄,无福与尔共享白首。天命难违,缘分尽矣,临死不得与夫一晤,实为憾事。民生、民兰尚幼,千斤重负为夫一肩承担,念及日后岁月如稠,命途坎坷,妾深愧矣。妾无他物,仅余耳环一对,分赠予民生、民兰,睹物思亲,是为记。贱妾李婉红于辛卯年四月二十日
  陈文虎看罢李婉红的遗言,泪如雨下,原来她在一个月前就知道难逃一死,撑到现在,最终还是不能与丈夫见上一面。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言,非人力能为,缘分尽了。
  李婉红死后,陈文虎既当爹又当妈,加上衙门里还有一份事,就少有时间照料子女。何况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擅长做家务,家里总是一团糟,民生、民兰总是脏兮兮的。又因陈文虎没有了老婆,正值壮年,作为一个正常男人,他也需要去找女人慰藉,这样一来,家里的日子就大不如前了,以致民生、民兰在饱一顿饥一顿中成长。除了这些,民生、民兰还很孤独。乔家大院都是富人家的孩子,平常就很少与他俩玩耍,自从李婉红死后,就更不用说了。
  光绪十七年六月十四日,这天是李婉红的“三七”忌日,陈文虎为了答谢同事的帮忙,就备了些酒菜,把蒋秋生一干公差请到家中喝酒。蒋秋生见民生兄妹俩吃东西一副饿鬼相,就说:“陈师傅,你老婆才死了没多久,我看他兄妹二人瘦了很多,你没给他们吃饱吧?”
  陈文虎叹道:“这些年他娘连着生病,把积蓄都耗光了,现在又办了丧事,算是雪上加霜,谁让他们命不好?穷人家孩子命贱,就当狗养活吧。”
  蒋秋生说:“再怎么艰难,孩子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该弄点儿好东西给他们吃。”
  陈文虎说:“好东西在富人家里,是狗命就不要指望享受人过的日子。”
  众人沉默了一阵,一名公差打量着拖了两条鼻涕的民生问陈文虎:“你儿子将来干什么?你会让他当刽子手么?”
  陈文虎一愣,这问题还来不及考虑,同事现在提醒了他。他想起徐正威说过培养刽子手要趁早的教诲,遂帮儿子擤了鼻涕,问道:“民生,你跟我说了几次,你想吃什么来着?”
  民生大声回答:“我想吃白米糖!”
  陈文虎摸着儿子的脑袋说:“你为什么要吃白米糖?”
  民生说:“白米糖好吃,还有那个卖糖的老爷爷每次过来的时候,乔家大院的小孩子都买了。”
  陈文虎说:“人家是有钱人,不能跟人家比,爹这次答应你,等你过生日一定给你买。”
  这以后,民生就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盼着生日快快到来。他知道自己是七月十五鬼节那天生的,也就是说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七月十五这天,家里堆了很多纸钱,陈文虎从早到晚都在忙于给陈家历代祖先包纸钱,早把答应儿子的事丢在了脑后。民生几次提醒他,陈文虎则叱骂道:“你没见我忙吗?改天我补给你!”
  自从李婉红死后,陈文虎的脾气就坏了很多,民生兄妹二人都很怕他。民生满六岁了,他期盼的东西并没有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从他过生日这天开始,白米糖的诱惑对民生来说就更加强烈了。那位隔三岔五过来卖白米糖的老头也就成了他心目中最具魅力的人物。
  光绪十七年七月二十日,陈文虎一早出了门,民生和民兰坐在自家门槛上发呆。稍后,那熟悉的铁锤敲打铁板的“叮叮”声传来——这种声音为都梁特有,无论老幼,只要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卖白米糖的来了。紧接着,果然是那老头低沉沙哑的吆喝声:“白米糖,刚刚出锅的白米糖哟——”
  声音甫落,乔家大院的孩子一窝蜂蹿出来把老头团团围住,他们的手中都举着一枚或数枚铜钱。老头停止吆喝,放下糖担,要孩子们按次序排好队,然后开始卖糖。
  有孩子先买到糖了,每吃一口都夸张地咂着嘴,叫着喊着:“好吃,很好吃!”民兰控制不住了,眼睛贪婪地看着别人吃糖,口里不停地吞咽口水……但她摇着头,对民生说:“哥,我不馋,我真的不馋!”
  民生背对着乔家大院,他怕自己也禁不住诱惑,于是警告妹妹说:“不要看,不要看,馋虫会从你的眼里进入肚子!”
  民兰背过身,但毕竟年纪太小,还是忍不住不时地回过头偷看一眼。兄妹二人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要等到老头离开后,才能去卖糖的地方拾糖屑吃。这个秘密是民兰发现的,那是父亲去长沙不久后的一天,卖白米糖的老头走了一阵之后,她发现成群结队的蚂蚁抬着糖屑浩浩荡荡地往隙缝里搬。她告诉了哥哥,民生就从水缸里舀来水把蚂蚁淹了,等到蚂蚁离开后,那些糖屑还躺在地上。兄妹二人捡了糖屑放在手心中慢慢品尝,那味道相当不错。后来民生发现,那些糖屑是从老头的称盘底下漏出来的,他的称盘中央有一个小洞。
  一点点儿糖屑最能吊人胃口,民生就认定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白米糖,能够吃到一大块白米糖就成了他最大的愿望。
  乔家大院的孩子人手一坨糖边吃边散开,老头也收拾了担子乐呵呵地离去。民生、民兰飞奔过去抢拾糖屑,也就在这会儿,家门口传来了父亲的喊叫声:“民生,你过生日的白米糖我买了放在衙门里,想吃就跟我去拿!”
  欲知民生是否吃到了白米糖,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强压苦痛逼稚子别出心裁传绝技
  
  陈文虎心硬如铁,也不管女儿死活,拉着民生放开脚步走路。民生随着父亲,三步一回头离开了妹妹。
  这次父亲没有骗人,民生在衙门里果然得到了一坨足有半斤重的白米糖。他贪婪地吃着,同时也感到恐惧,因为他隐隐约约听到公差们在谈论斩人的事。
  民生的担心越来越具体化了,他看到衙役、公差正在上下忙碌,而父亲也没有半点儿要送他回家的迹象。
  民生口里含着糖,右手抓紧陈文虎的衣襟,含混不清地喊叫:“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陈文虎似乎没听到儿子在叫他,仍然一门心思跟同事说话。
  民生的担心无可避免地应验了,蒋秋生走过来对陈文虎说:“钦犯已经押出大牢,为何还把儿子留在身边?”
  陈文虎说:“这小子胆太小,我们这样人家恐怕还得干这行吃饭,我要带他去长点儿胆子。”
  蒋秋生摸着民生的头说:“李婉红‘三七’那天,我还以为你说着玩呢,没料到你还当真。孩子这么小,恐怕把他的魂吓丢了。”
  陈文虎不以为然道:“不怕,小孩子还没有魂,正是长胆量的时候。”
  民生这时开始后悔不该来吃糖了,他想溜,可是父亲紧紧拽住他的手不放。杀人的时辰定在午牌正刻,这时吹洋号的公差和起解的狱卒已经在衙门口排好队。蒋秋生说:“陈师傅,你该去一家坪准备了。”
  陈文虎说:“今天不用准备,我要带民生看钦犯游街。”
  蒋秋生忙自己的事去了,突然一群狱卒押着四名五花大绑的死犯出来,霎时恐怖的洋号声和着衙役、公差的呐喊声震天动地:“杀——杀——杀——”
  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民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手中的大半块白米糖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陈文虎怕儿子跑了,将他拽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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