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陈文虎看罢信,再打开梳妆盒内的一块红绢,原来内中放置了一对金灿灿的耳环……陈文虎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先把信给李婉红看了,然后才把耳环送给她。
  李婉红把耳环拿在手中端详了半晌,说:“你妹妹才十几岁,这对耳环的钱她是如何攒下来的?”
  陈文虎说:“她从十岁开始制鞭炮、编草鞋,别的小孩子有了钱都买零食吃,可是我从未见过她乱花一文钱。”
  李婉红双眼发红道:“真是个难得的小姑,可惜我没有福气消受。”
  陈文虎亦哽咽道:“是她命不好,错生了家庭,若嫁人,必定没有好人家,她这样是最好的归宿。”
  李婉红说:“我就是出生在好家庭又能怎样?竟然落得比她还惨的境地。唉——”
  陈文虎道:“你不要再伤感了,以后家中的所有物品都归你保管,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陈文虎从箱子里寻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李婉红——原来是她的“卖身契”。
  陈文虎说:“这东西你自己把它烧掉吧。”
  李婉红道:“这东西确实害得我很惨,我曾经做梦都想着毁掉它,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要好好留着它,让子孙后代记住这段屈辱!”李婉红说着,把“卖身契”和陈月娥的信一并收好。
  正月初六是衙门里的团拜之日,万廷一特地请了都梁酒店的大厨掌勺,给官员和公差做了一顿丰盛的筵席。开筵前,万廷一致词,说了一通吉利的好言之后,转而又提及当下的长毛之乱,提醒各位必须时刻警惕,并预言长毛在年内有进犯都梁、宝庆之企图。
  咸丰九年正月三十日,巳牌时分,万廷一将全衙门的人都集中在一起,郑重地宣布:长毛首领石达开已于正月二十八日自江西进犯湘省,不日将抵达都梁,因此,他要求所有官员、公差、丁卒,除了做好迎战准备,还要下乡宣传,提防百姓助纣为虐勾结石达开反抗朝廷。万廷一作了训导后,就由马德华具体布置任务,所有衙门里拿薪俸的人员,都要出动宣传。陈文虎和王才厚负责高沙片。二人住在高沙街上,每日白天打着两面铜锣走村串户喊《御贼令》——家有人投贼,满门抄斩!为贼通风报信者,斩!替贼效力者,斩!向贼提供食宿者,斩!……从早到晚,喊得口干舌燥。
  三月二十六日,石达开兵逼都梁属下的新宁县,湘军将领江忠义率部顽强抗击。因时局紧迫,万廷一召回所有丁卒、衙役及公差。
  陈文虎从高沙返回州城时,城中多数居民都携带细软、锅灶纷纷出城避乱去了。陈张氏、李婉红见陈文虎这个时候才回来,就埋怨道:“你还记得回来啊,有人说,石贼一旦攻下州城就要屠城,如今日升街就剩我们一家没走了。”
  陈文虎说:“我也是记挂你们,只是公务在身,时间不能由自己作主,现在还来得及,我送你们出城,先回罗溪躲一段日子再说。”
  李婉红婆媳二人和陈文虎的想法不谋而合,细软都已收拾停当,陈文虎当即就领她们出城,但事不凑巧,此时城里正好实行戒严,四处城门紧闭,没有知州亲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陈文虎去衙门向马德华求情,马德华为难道:“其他的忙我可以帮你,这事却难办到,城里已戒严,知州有令,所有吃皇粮的人及亲属都不能走,要齐心协力与州城共存亡。”
  陈文虎知道无望,心中暗暗叫苦,回到家中,李婉红反过来劝慰他:“这事不能怪你,一切皆是命。再说都梁城墙固若金汤,数百年来还没有哪一支军队攻下过,石贼亦不会有通天能耐。”
  陈文虎说:“既如此,也只能这般想了。但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万一石贼攻进来,我的性命无所谓,我们陈家总不能断了香火。”
  陈张氏道:“婉红已有两个月身孕了,不妨在这屋里掘一个地道,让她躲在里头。”
  陈文虎觉得这是个最好的办法,自此他白天去衙门参与公事,晚上回到家里与母亲挖地道,不出数日,就挖好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道。
  咸丰九年农历四月初一辰牌时分,江忠义率援军抵达都梁,驻北门与石达开部对峙,城内之急减缓。
  四月初二辰牌时分,石达开部的营帐已拆,兵卒井然有序向东北方向撤离。至此,所有守城军民长长地松了口气,都梁被困七日已经解围。
  四月初三,避乱市民开始返城,大街小巷都是彼此的问候之声。及至午牌时分,都梁城又是车水马龙,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各类商贩亦争先恐后进入做头茬生意。
  万廷一深知太平军不会再回头来啃都梁这块硬骨头,即开始整饬社会治安,尤以彻查太平军围城期间是否有人充当“长毛”的奸细、帮凶为重。
  不久,有消息传来,太平军在途径高沙时,当地有人捐款、捐粮,甚至还有人参加了太平军。
  四月初八,陈文虎、王才厚奉马德华之命赴高沙调查。
  陈文虎与王才厚出得城来,却见沿途房屋无隳,路边偶有庄稼为马所食,但是破败无多。至高沙,亦是市肆井然,无兵过之惨象。唯一让人知道有太平军过境的迹象是沿途多有宣传标语,无非是“清妖该灭,满清已死,天王当立”之类。经查证,高沙确有人投奔了石达开,但都是一些历年受官府欺凌之人,且多无眷无亲。
  陈文虎和王才厚回到了州城。没几日,衙门便开始斩人,达十数人之多,都是些通贼嫌疑者。
  及后,营兵和捕快天天在外捉人,陈文虎亦天天有人杀,少则三五个,多则十数个,他也不问来历,只认定过了接人桥都是要斩的人。
  咸丰九年五月初三,石达开兵分十数路围攻宝庆,宝庆大战开始。其时,都梁饬治“通贼罪”正如火如荼。端午这天,陈文虎一早来到衙门,发现这里的气象与往常不一样,那些麻木了的公差一个个强打起精神,表情格外紧张。更奇怪的是,除了衙门里的公差、狱卒,还多了不少营兵。
  到了刑场,王才厚见陈文虎来了,迎上来说:“今天跟往日不一样,恐怕要备多一些烈酒才行。”
  陈文虎说:“我又不是头一回上法场,什么恶人我没见过?在我的刀下,管他哪路英雄豪杰都是软骨头。”
  王才厚道:“这样就好,就怕出错。”
  陈文虎磨好刀走出孤屋,才一炷香工夫,就发现一家坪周围站满了看客,且四方八面的人正源源不断拥来。他感到纳闷,因为自从太平军过后,一家坪杀人已成常事,百姓的心已经麻木,不再好奇,今天来这么多人观看,必有特别之处。稍后,大队营兵赶至,如临大敌般守护法场。
  凄惨的洋号声从玉带桥方向传来,众看客发出一片唏嘘之声,陈文虎不由自主地抬头张望——妈呀,一条长龙似的队伍正向这边走来!他很快明白今天的“特殊”是斩首的死犯众多。
  今天到底要斩多少人?陈文虎没敢去想,在他的心里,最大的底线是五十人。
  洋号声近了,营兵大声吆喝着开始清场。王才厚一干公差也迅速进入各自的位置准备在接人桥接人。
  押解队伍终于到了一家坪,那一长溜后背插了“死”牌的犯人让人望不到头。陈文虎心里有点儿发毛了,向王才厚打听道:“今天到底要斩多少人?”
  王才厚一脸坏笑道:“这个你莫问,反正我先提醒了你。”
  陈文虎冷笑道:“你以为我怯场?!”
  王才厚说:“谁说你怯场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次斩这么多人,在都梁还是头一次,如果你干得漂亮,就成大英雄了。”
  陈文虎打起精神说:“古时候的英雄要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你这是打趣我!”
  王才厚说:“那不一样嘛,战场上是你死我活之争,连胆小鬼都会发疯,若是让战场上的英雄来干这事,或许还不如你呢!”
  陈文虎说:“你这话倒是不假。”
  有人在叫王才厚备石灰,王才厚说:“你先养养神,我忙去了。”
  王才厚走后,死犯多数已经过了接人桥,陈文虎没有心情“养神”,径直走到死犯的身后,并习惯性地伸手触摸面前那名犯人的脖子。那犯人回头瞪了陈文虎一眼,口里迸出一句广西话:“丢老母猴(操你妈),老子的脖子有什么好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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