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所以大掌柜决定要饮酒庆贺。时值就寝时分,事先也没有准备,桌子上的菜非常简单——两荤两素,荤是五花肘片、炸鸡翅,素是松花蛋和凉拌笋尖。
遣走了虞彬,两个人细语浅呷边饮边聊。郦先生掰着指头说:“从去年十月事发算起,迄今整整八个月!这八个月好不沉重,日子过得简直就是如熬如炙。”
“岂止是如熬如炙,干脆是一把利刃悬在头上,一旦那刀子飞下来你我的性命便可了结。那样也就没有今夜你我的开怀对饮了!”
“天不灭我!”郦先生喝一口酒把酒盅往桌上一墩,忿忿然道,“只是贵斌这一招也太狠了点儿。”
“不止是贵斌吧?郦先生这话怕是把钦命二品的大员冤枉了。”大掌柜说,“其实贵斌也不过是被利用而已,真正的发难者在晋中。”
“大掌柜说得对,史耀对我们使出了这一招,我看绝非偶然,你想想从归化到晋中,从晋中再到库伦,这中间的谋划怕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此事是接着六年前的财东会议而来的,其实库伦也罢,乌里雅苏台也罢,说来说去毛病还是出在咱字号的内部。这一次史耀他们的目的依旧是‘大下市’,是冲着我王廷相来的。”
“我郦某人也绝逃不过的。只是我不明白,史耀几次三番要将大掌柜你搬掉,可是他们就没有想到,大盛魁这一摊子事他史耀能担得起吗?其中的利害王甫仁先生不是早就说过了的。”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与六年前的财东会议的情势都不一样。这一回史耀是经过深谋远虑的,他的谋士龚秀才又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对咱们使的是连环计。”
“我亦有个感觉——似乎是史耀一伙对城柜的人事另有谋划。你想想看,不然暗房子的事情一旦依照他们的谋划实现的话,你大掌柜和我以及城柜主要掌柜尽数会被抓捕入狱,到时候砍头的砍头判罪的判罪,那么城柜的这摊子事岂不乱了?”
“你是说史财东他玩火自焚。”大掌柜摇摇头,“那样一来史财东他还不是比傻子还要傻吗?!——他打的绝不是这个算盘,他预先肯定对收拾局面已经有了安排。”
说到此处大掌柜把话打住了,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个感觉,从海仲臣所带的暗房子驼队出事的消息刚一传来,他就模糊地觉着整个事件被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罩。而这个阴影的的核心不在别处,就在大盛魁的总号归化城!即使是在将古海开销出字号之后,大掌柜并没有感到这个阴影的消逝。只是由于处理暗房子的事件的紧迫,大掌柜腾不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
现在暗房子的事件已经彻底解决了,大掌柜不能不对笼罩着城柜的这个阴影加以深究了。许多夜晚当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情总在他的心里像闹鬼似的折腾着。没有任何证据,完全是凭借着几十年商海生涯积累起来的经验,大掌柜感觉到,躲在这个阴影后面的那个人才是这场阴谋的真正操纵者,而古海只不过是那棋盘上的一个小卒罢了。他是谁呢?大掌柜觉得,他应该是祁掌柜。
感觉毕竟是感觉,没有证据他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这念头他连郦先生都没有告诉。不过大掌柜心中有数,暗房子事情的妥善解决使大盛魁和他本人躲过了一场人为造成的巨大灾难。这结局已经昭示了他的对手的彻底失败,现在的问题对大掌柜来说就像是打过一场大胜仗之后如何收拾战场的事情了。所以对于查明那个躲在阴影后面闹鬼的人,并不是十分迫切的事情。事实上,这个人在经验丰富老谋深算的大掌柜那里早已是笼中鸟、瓮中之鳖了。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大掌柜把这个萦绕心头的念头告诉了郦先生。
“我有同感已很久了,只是无有证据不便说出口罢了。”
大掌柜说:“现在可以腾出手来了——我打算再让贾晋阳回一趟晋中,把这件事情彻底搞清楚!”
郦先生点头道:“除恶务尽!此事手软不得。我意明日一早就让贾晋阳动身,也好将此事了断。”
大掌柜点点头。
这时候一道锯形闪电在夜空中划开,闪电中忽然迸出一个桔红色的火球,只见那火球悠悠忽忽自天而下在归化城的上空兜了一个圈子之后,一头栽进了大盛魁城柜的内院;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立在内院小客厅旁边的一株三人合不拢的老榆树由上自下被雷电劈成了两半,顿时就像一个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起来,大树噼噼啪啪燃烧着火苗直冲夜空,将大盛魁城柜内院外院映照得如同白昼!奇怪的是,就在这时倾盆大雨顷刻间变成了稀稀落落的雨点,接着雨便停了。被霹雳惊醒的伙计们吵吵嚷嚷地跑到院子里来,急急忙忙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打水救火,院子里是一片喧嚣声。
大掌柜与郦先生立在屋檐下观看伙计们救火,隔着慌乱跑动的人影,大掌柜看见脸色惨白的祁掌柜站在自己屋门前的台阶上。
“天火劈树,此乃预兆也!”大掌柜远远望着祁掌柜说。
大掌柜的话被燃烧的大树发出的噼噼啪啪、呼呼啦啦的声音淹没了,祁掌柜没有听见。
第二年春天祁掌柜受大掌柜的派遣赶赴乌里雅苏台,再度出任位于大盛魁第二把手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在由归化启程的前一日,祁掌柜在驼桥桥头上遇上了能掐会算料事如神的聂先生。谈话间聂先生忽然脸呈惊恐之色,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盯住祁掌柜看。
祁掌柜奇怪地问:“聂先生为何这样看我?”
聂先生说:“看你凶光照脸,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
祁掌柜大为惊骇:“聂先生莫非是开玩笑?”
“我从不与人开玩笑,更何况这是生死大事。”
祁掌柜拉聂先生到一僻静处,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先生刚才的话确实当真?”
“确实当真。”
“那么可有禳灾避难的良方?”
“禳灾避难的良方自然有——这世上的事有阴便有阳,有上便有下,有盛便有衰,同样有难便有解……”
“请先生不吝赐教!”
“祁掌柜可是明日一早就要起程赶赴乌里雅苏台?”
“我起程的日子先生如何会知道?”祁掌柜惊讶地问,“这事是在我从城柜出来前刚刚与大掌柜商定的事,连两袋烟的工夫也没有,先生怎么会知道?”
聂先生笑了:“倘若我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推算不出来,如何对得起我那料事如神的名声?”
“请聂先生赶快教我禳灾避难的办法。”
聂先生微闭双眼伸出一只手,拇指在食指、无名指、中指和小拇指上迅速划动着,口中念念有词地计算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说道:“这灾来自东北方向,明日出发翻越大青山之前你要沿山向西行,直走出五十里地,那里也有一条进山之路,名为鹰嘴岭,从鹰嘴岭过山便可避开灾难。”
当下祁掌柜抱拳施礼道:“今我有号事在身不敢耽搁,聂先生的大恩容我日后报答!”
聂先生说:“替人消灾,为己降福——不必谢!”
第二天,祁掌柜依聂先生所指的路线沿大青山南麓西行五十里进山,经鹰嘴岭翻越大青山。祁掌柜骑着白天鹅沿着蜿蜒曲折的盘山小路向北走,进山二十里快到鹰嘴岭的时候,突然从山崖的背后蹿出一大群狗,那群狗个个状似牛犊迅猛异常,一起狂吠着朝祁掌柜扑来。山路狭窄无处可躲,受惊的白天鹅急忙调头,结果前蹄踏空坠下山崖。可怜祁掌柜连人带马死在了鹰嘴岭下的万丈深渊之中。
祁掌柜死后,归化城中有传说,谓祁掌柜之死是大掌柜设计所除。但是谁也没有证据,于是传说便只能是传说。
5 万驼之城
这是一个晴朗凉爽的下午,伊万又一次来到了对他这个俄国商人来说具有无穷诱惑的归化城。当伊万骑着骆驼走在归化城繁华的街道上的时候,他这个黄头发的外国人并没有引起市民的好奇和围观。这些年归化城来的外国人太多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他朝着天主教堂高高的尖顶走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把北门城头照亮,伊万就出现在道台衙门的大门前。经过一番修饰,伊万显得精神了许多,脸刮得光溜溜的,鼻子下面的髭须剪得整整齐齐,穿一身银灰色的西服,仍旧是时髦的派力斯牌,头上戴一顶同样颜色的高顶礼帽,打着黑色的软绸子领结。这一次伊万并不需要问谁,照直走向坐落在扎达海河边的道台衙门。伊万愤怒地擂响了立在衙门口的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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