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此刻那“宝匣”被古海捧着只是做一个象征——大盛魁资逾万万的资金产业、大盛魁近万人的名册和巨额的利润以及它撒在全国各地的几十家分庄、分场、工厂、钱庄、票号……都在这匣子里锁着呢!它就像一个魔匣把整个庞大的大盛魁的一切都装入了它那狭小的空间中。财东们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大盛魁的包囊中一个个分庄的庞大产业一样,自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它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宝匣子!好多财东,尤其是财东中间上了些年纪的人,他们走进饭庄落座之前都要多走几步来到古海的跟前,把那宝匣子欣赏一会儿,拿手在匣子上面轻轻地抚摸一番;有的财东或许是一时忘记了,或许是因为是头一次参加财东会议不知道这“宝匣子”的事情,见了别人那般样子,他们在座位上坐下后又特意跑来看看“宝匣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满足和自豪。
史耀是在饭桌子旁边坐下后又特意过来的一个,但是史耀既不是头一次参加结账会议,对“宝匣子”不甚了了,也不是一时疏忽把此事忘在一边,他是有意等古海身边没了人时走过去的。史耀的装束颇为儒雅,身着一件杭绸面的深蓝色皮袍、皮袍的边镶着浅棕色的花边,两只袖口上有毛绒绒的洁白羊羔皮向外翻着;脚下是一双高腰的黑色灯芯绒骆驼鞋,瓜壳帽顶上缀着一粒红色的珠子,古海辨不清质地,帽子的正面额上镶着一块铜钱大的绿宝石;两片髭须在鼻子下面俏皮地向两边分开,白净皮面,圆盘脸,笑容可拘地来到古海面前。史耀把一只手放在“宝匣子”上,目光望着古海说:“捧宝匣呐?”
“是哩!财东先生辛苦!”
贾晋仁掌柜对古海有交代,捧“宝匣”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单纯,难免有财东问东问西地试图通过小伙计的口里知道一些事情,小伙计要一律不作回答。财东会议人多认不过来,也不必认那么多人,见人只管称“财东先生”,问话只说不知道。史耀家古海还是小时候由父亲带着去过两次,时隔多年他对史耀已经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史耀问他话时古海只以为是一个普通财东,简单地回答后,只管端端正正地捧着“宝匣子”,等待史耀欣赏完“宝匣子”离去。
可是史耀始终把笑眯眯的亲热目光放在古海的脸上:“怎么,你是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史耀问道,语调是十分地温和。
“您是……”古海觉得这位财东与众不同,仔细看时觉得对方哪里熟悉。
“你认不出我,可我认得你。”史耀依旧是笑着说,“你不是祁县小南顺古靖轩的儿子吗?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叫古海!”
“哦!——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您就是上史家村的史财东!”
“正是!”史耀点头。
“对不住——史财东!晚生有罪,没有认出您来……”古海慌慌地想作揖行礼,又有手上的“宝匣子”碍着不知如何是好。
史耀看出他为难,说:“不必拘礼!乡里乡亲的,你又有‘宝匣子’捧着。”
“那就请史财东恕罪了,改时我再行补礼!”
“不必!不必!”史耀说,“早就知道你如今出息了,十年前你爹带着你去我家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孩子!”
“谢谢史财东的夸奖!”
“好好干!大盛魁的世代昌盛还靠你们年轻人!后生可畏嘛……”
“是的,史财东!”古海说,“我一定好好干!”
“你不是已做七年了吗,再熬三年,一出徒就顶上生意了,就是掌柜了!”
“嘿嘿,是哩,史财东说的是。”
“好好做,回头得空我与大掌柜言语一声。古家父子我是深知的,家道正经,孩子也聪明能干。做大掌柜的贴身伙计不比一般,须靠得住,还要勤快。”
“是,史财东。”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有个什么亲戚在归化?”
“是姑夫,叫姚祯义。”
“是开鞋店的?”
“对,是开鞋店的。”
“听祁掌柜多次说过。回头见了你姑夫替我问个好。”
“是,史财东。”
“如今姚掌柜生意做大了,听说纳了个小?”
“是,史财东……”古海脸红了。
“说起来姚祯义也是祁县的老乡,好歹也算是乡亲呢。我在归化只待三天,结账会议事情繁多,不然很想与姚祯义叙谈叙谈。”
“谢谢史财东!”
这时候贾晋阳登上戏台宣布开席,贾掌柜是今日场面上的主持人。史耀与古海的谈话被打断了。
史耀回到座位上去了,古海看见与史耀同桌的有号内的祁掌柜祁家驹。他们那张桌子挨着支撑楼顶的一根巨大的红柱子。史耀在祁家驹的旁边坐下后目光仍向他这边望了望,这使古海感到分外地亲切和激动。虽说满庄子都是清一色山西人,那构成嗡嗡轰响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山西口音的交谈,可他只是一个伙计,感到的只是一种似乎变得遥远和隔膜的乡情。现在史耀竟然同他交谈问候了,以一个大盛魁财东的身份降尊纡贵怎么能不让他感动呢!
为避免节外生枝和破坏喜庆气氛,宴会以为财东们接风洗尘为主,对字号的经营汇报和今后的经营方略上的事只字不提。这些都是事先定好的方针,也是延续了许多代的惯例。待楼上楼下都安静下来,所有财东和陪同掌柜各就各位后,贾掌柜请大掌柜说几句话。说是“几句话”就真是几句话。上午拜祖仪式上大掌柜已经回顾了大盛魁先人创业的历史,现在只讲接风洗尘。大掌柜那喉音很重的嗓音在大厅里回荡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了:“……各位财东!各位长辈!各位官人!各位先生!大家一路风尘远道而来,殊为辛苦!大盛魁财伙相聚三年才有一回,让我们欢聚一堂,为大盛魁的永世兴隆,喝酒!”
大掌柜讲完是王甫仁。王甫仁先生代表所有财东向掌柜们表示感谢,也是只讲了几句话,王老先生童颜鹤发面色苍古,他年轻时曾在乡试中考中过秀才,腹中颇有一些文墨,即席高兴说了一通过年话之后居然诗兴大发,要为大家诵诗一首以助雅兴。大掌柜带头叫好。在众人一片叫好声中,王甫仁清清喉咙运足了底气朗诵起来:
《归化冬感》
大树长春不怕摧,
高歌斫地莫街哀。
关中紫气频频出,
天上黄河正正来。
商贾军书双管下,
菊花樽酒一时开。
而今更有羔羊美,
恪素西风早剪裁。
王老先生诵罢大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喝彩之声!王老先生转身向三面作“罗圈揖”说道:“献丑!献丑!”然后坐下去。
这场面的热闹和喜庆正遂了大掌柜的心愿,古海听见大掌柜说:“王老先生诗文甚丰啦?”
“不敢不敢,”王甫仁文绉绉地回答,“略有一些歪诗,不足挂齿!”
“京师有个书坊,王老先生可知道?”
“当然知道,那可是天下第一号的书印馆。”
“好,若王老先生有兴不妨把大作交我,我好请京师书坊刻一部诗集以资纪念,岂不更美!”
“不敢当不敢当,拙作只是自己读读玩玩罢了,刻出来就贻笑大方了。”
“不必客气……”
“嗡——嗡”的响声又像一只被突然打开的蜂箱在大厅里响起来,把王甫仁和大掌柜的谈话湮没了。劝吃劝喝的礼让声,筷子转动的脆响声,跑堂布菜的唱喝,几百张嘴同时嚼食的声汇成了一片!
5 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
第二天财东会议移至大盛魁城柜的外院大客厅接着进行。为期三天的结账会议,也只有这一天真正进行实质性的工作,这一天财东们要听取大掌柜的经营报告;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对三年账期内有功的和有过失的人、掌柜和伙计实行当场的公开奖罚;决定号内人员的进退;通过号规改革的决议……所有这些事情都要在一天之内完成。第二天一过,白花花的银子就在账房的桌子上码好了,大盛魁的票号大盛川的掌柜、挡手、伙计从早晨开始就守在大账房的银垛跟前为财东们分红,愿取现银的当场兑现,嫌银子沉重不便携带者就开具银票,也是当场办理。俗话说得好——见钱眼开!那一箱箱垛着的白花花的耀眼的银子自有其不可抗拒的魅力吸引着财东们,使其眉开眼笑,笑逐颜开!忘情之中对其他事情自然便放松了,不再注意。这也正是掌柜们所盼望的结果。百余年来的实践证明,这是一招对付财东们的上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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