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福生一惊喊道:“杰娃,你要干什么?”冲过去要夺下那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杰娃拿刀子冲自己的脸上已经戳了下去。嘴里还说着:“你这妨祖的痦子!老子今日剜掉你!”
  杰娃的手艺学成了,像割生牛皮子似的将锋利的绱鞋刀那么一旋,他脸上的一大块肉就血淋淋地掉了下来!杰娃将自己的肉丢在地上拿脚踏着,还一个劲儿地咒骂。鲜血涌出来把他的半拉衣襟都打湿了,滴滴嗒嗒直往下流。
  听到动静的伙计徒弟都从堂屋里跑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找来一辆板儿车,一路跑着把杰娃送到了附近一户大夫家里。及时地上了药包扎好,总算是没了危险。半个月之后,当杰娃在镜子前一点点将缠着伤脸的药布解开时,他被自己的怪样子吓得又一次哭了出来!尽管救治及时,无奈那锋利的绱鞋刀在他的脸上剜得太深了。长好了伤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永远也去不掉的深深的疤痕。那疤痕抽抽着使他整个脸都歪向了一边。
  那时从归化经杀虎口到山西的左云再经右玉、代县、忻州、太原、风陵渡,过黄河穿过河南西直到汉口,整个是一条繁华的茶马大道。几乎每日都有驼队络绎不绝地来往于汉口和归化之间。杰娃自残的消息沿着茶马大道没两月就传回了小南顺。杰娃的爹是扼腕跺脚叹息连连,杰娃娘和媳妇则为这事是哭了一场又一场。半年间家里连着给杰娃捎来好几封信,要他回家。杰娃被自尊心萦绕着,一拖再拖就是不愿回去。一拖又过了两年。不久前杰娃爹又捎了信给儿子,威胁说假如杰娃今年春节的年三十不到家里,他就要在大年夜那一天出发,以六十岁的老身赴归化去探望自己的儿子。杰娃这才屈服。
  杰娃十一月初由归化出发,与一支赶往汉口的马群同行,腊月二十七回到了小南顺。进了家门,杰娃把垂着耳帘的皮帽子一摘,尽管家里人都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他的丑陋样子吓了一大跳!母亲抱住儿子放声恸哭,媳妇躲在一边嘤嘤抽泣。已经四岁的儿子被父亲的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出,抱着母亲的腿把脸藏了起来。这孩子一连三天不敢朝父亲看一眼。
  妻子、父亲和母亲,尤其是儿子在渐渐地抚平杰娃心灵上的伤痛。密布在杰娃心头的阴云一日日地稀薄,慢慢地飘散开着,他总是阴沉的脸变得一天天地开朗起来。到了正月过完之后杰娃的情绪已经变得很正常了,他拼命地干活,担水、劈柴、推小车往地里送粪。他知道自己在家的日子又不多了,都不足一个月了。而离去之后,至少又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对妻子也倍加温存体贴,每当晚上俊娃熟睡之后,杰娃将妻子美好柔软的身体搂抱在怀里,拼命地亲热着。他们常常要在黎明即将到来,村子里的雄鸡叫过了第三遍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睡去。久别重逢的夫妻有说不完的话,杰娃怀着感谢和崇拜的心情谈起五年前的新婚之夜,杰娃感慨万千地说:“嗨!那会儿我真傻,什么也不懂,要不是你的手段高明,你也和海子媳妇一样,至今还是空怀呢!我这心里就连一点熨帖的事儿也没了!”
  “还不是我脸皮子厚!”
  “厚脸皮好哇!这厚脸皮的媳妇就是我杰娃的福分呢!”
  杰娃把媳妇搂得更紧了。
  早饭以后杰娃媳妇到古海家来了。她的手里拿着纳了半截的布鞋底,满面春光地踏进了古海家的院门。“古婶,这么早就做活儿哪!”杰娃媳妇响亮地和海子娘打着招呼。
  古海娘正拿锄头在院子里的菜园子里往碎里砸土坷垃呢。看见杰娃媳妇走进来,就一边答应着一边朝屋子里高声说:“杏儿!——杰娃媳妇来了。”
  “快来屋里吧,”听见杏儿从屋传出的声音,“我正裁衣料呢!”
  杰娃的回乡探亲在村里引起的震动就数海子家和靖娃家大了。杰娃回村的第二天,古海的爹娘就带着杏儿去看望了。靖娃家也一样公婆媳妇都去了。照着应有的礼俗,本该是杰娃先去这两家探望的,因为他是晚辈。只是由于自尊心作怪杰娃没有去,他谁家都没有去。好在大家理解的,谁也不去计较。不论是靖娃家的人还是海子家的人,都怀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情。事情明摆着的,这三个孩子是同时相随着到归化去的,结果却大不相同,海子进了大盛魁,靖娃进了天义德,都是归化数一数二的大通司商号,待到将来熬出头,海子和靖娃都是要顶生意做掌柜的。
  而杰娃却学了手艺,常言道唱戏、抬轿、吹鼓匠、耍手艺……这都是下九流的营生。还没怎么着呢,杰娃竟差下了一大截。再说,杰娃自己又毁了容,这事在杰娃回乡之前,小南顺早就传得尽人皆知了。有的甚至说杰娃不是为了剜脸上的痦子,而是要自杀而没有死成。所以不论是海子家或是靖娃家,都不与杰娃在礼数上作计较,都主动登门看了杰娃。这里面自然最要紧的向杰娃询问他们自家的娃、自家的丈夫在归化那边的情形。其实带回来的都是些旧消息,讲的都还是他们在归化城的事。不过与杰娃聊谈,靖娃和海子的家里毕竟知道了他们在归化时的不少生活细节,虽然消息陈旧,但对家里人来说是很感兴趣的,也算是得到了满足。
  看见杰娃媳妇走进屋,杏儿说:“我给海子裁件衬衣,待你家杰娃走的时候麻烦他给海子带过去……”
  “那没得话说!有什么需要捎办的事你就尽管说。”杰娃媳妇爽爽朗朗地说,“我家俊娃爹就是不会说话,也不懂礼数,其实他的心诚着哩!”
  说话间靖娃媳妇也来了。这三个小媳妇平日就好往一起凑,丈夫都在外,共同的命运让她们不由得亲近。自杰娃回来,她们好久没一起热闹了,靖娃媳妇进门就玩笑道:“哎呀!今日这是怎么的了——杰娃他肯把你放出来了?!”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他裤带上拴着的物件。”杰娃媳妇说,“我是小猫小狗啊?要他放出来?”
  “嘻嘻,”杏儿笑了笑,“虽不是小猫小狗你也不敢随便跑出来!”
  杰娃媳妇顺手夺下杏儿的剪子,说:“快别裁了,说一会儿话多热闹。”
  “是哩,”杏儿说,“好不容易你今日来哩,说不定过一会儿杰娃在家里咳嗽一声你就得往家里跑呢!”
  玩笑归玩笑,看看杰娃媳妇那容光焕发的样子杏儿不免在心里就有点儿酸溜溜的。是呀,人家杰娃虽说前途赶不上海子,可如今活生生的大男人就在身边,又有一个活泼的儿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让她看了不由得羡慕。三个小媳妇各怀各的心事,热热闹闹地说着那些只有她们才感兴趣的话题。
  独守空房的日子已足足过去五年了,现在她们早过了那种一说什么事就脸红的时候,事实上她们的婆婆早已把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些事儿,说得很明白很露骨了,并且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现在再扯起这话题,玩笑的成分就被严峻的现实所代替了。杏儿和靖娃媳妇都尝够了没娃的苦,知道了其中的严重性质。杏儿幽幽地埋怨杰娃媳妇:“你也是的,你比我们都大几岁的,你知道的事情多,想当初该教教我们的。”
  “是的嘛,”靖娃媳妇也说,“我那会儿就是太傻,甚也不懂!要是有个贴心的人教教我就会不同的。”
  杰娃媳妇立刻抢着说:“哎呀呀!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你当是裁衣做鞋?咋的个教法嘛?要知道我那会儿也是不懂哩,又护羞,真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也只是做成了几次。”
  “唉!”杏儿轻轻地叹口气侧过身把注意力放在了摆在炕上的布料上。
  靖娃媳妇望着窗棂发起了呆。屋子里面出现了消沉的夜静。就听见杰娃媳妇纳鞋底麻绳拉得“哧——啦,哧——啦”的声音在刺耳地响着。三个媳妇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俩有时候觉得不觉得难受?”
  过了一会儿杰娃媳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调压得低低的,显得神秘兮兮,同时纳鞋底的手也停下来。
  靖娃媳妇盯着窗棂发愣呢,显然她的思想是陷入到一个很遥远很深刻的事情上面了,对杰娃媳妇的问话没作出反应。
  杏儿倒是注意到了杰娃媳妇的问话,也听清楚了,可是对她的话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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