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福生扔掉手中的旋刀,双手抱着靴子调过去翻过来细端详了好半天——不说话了。半晌,他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望住古海,问:“这靴子……是你绱的?”
“不是我是谁嘛!”
“不能吧?”福生不相信地摇摇头。
“怎么又是不能了?”古海说,“刚才你还骂我糟蹋皮子呢。”
“怪了!姚掌柜手把手地教徒弟,没有三年以上的工夫谁都不敢上手做这活儿呢……你莫非是在家里时曾经学过这手艺?”福生很奇怪地问古海,就又把那靴子拿起来看,目光在古海的脸上和那靴子之间来回移动。
“没有的,没学过。”
“不对,”福生又说,“那你的父亲肯定是个鞋匠!你是从小就看会的。”
“我爹是买卖人,是字号里的账房!”
“……”
福生不说话了。他认定古海不是个一般的孩子,从此对古海处处都表现出敬重。
一晃又是半个月,大盛魁招学徒的事还是没有消息。这一天傍晚靖娃和杰娃相约来看古海。三个人是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同村小伙伴儿,都是姚祯义从小南顺带出来学生意的。靖娃姓段,官名叫段靖娃;杰娃单名一个杰字,姓张名杰。他二人自知才智本事都不如古海又没有得力的人做保荐,所以都不敢高攀大盛魁,靖娃由他的亲叔叔保荐报了天义德,杰娃奔了裕新瑞。靖娃因了左脸颊上长了一个痦子,面试时就被裕新瑞的掌柜刷下来了。说他痦子长得不吉利。已经说好了进姚祯义的鞋店学徒,正在找保人办理必要的手续。靖娃带来他的好消息——被天义德正式录用了。天义德在归化的地位虽不及大盛魁,但也算是通司行内的一个大商号,在恰克图、乌里雅苏台等地也开着二三十个分号,在汉口也有着自己的茶叶加工厂。大概是归化人习惯什么事都爱凑个“三”的数字,所以把实力较强的天义德、元盛德和大盛魁一起称做通司三大号。
三个小伙伴在一起为靖娃的入号高兴了一番,古海便有些沮丧,说:“我的事看来是完了,到现在也没消息。不行我就留在姑夫的鞋店学手艺了。刚才福生哥还夸我的好手艺哩。”
杰娃抢着说:“那好哩!咱俩可以日日在一起玩了!”
“瞎说呢!”靖娃说,“大盛魁今年招学徒晚了一些时日是有原因的,听我叔叔说,大盛魁的小院里住进了两个俄国人,是什么……袋儿里人?”
“是叫代理人,”姚祯义在一旁听了觉得好笑,忍不住插进去解释道:“是代表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家属来处理后事的。”
“是哩,”靖娃说,“听我叔叔说,那两个俄国人可难缠哩,住在大盛魁都两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走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
姚祯义说:“想干什么?想要银子哩!”
杰娃问:“要多少?”
“张口就要五十万两白银!”
“啧啧啧……简直是要杀人呢。”
“哼!这一回算是惹下鬼了,听说道台衙署的胡大人愁得连觉也睡不着呢。”
“管他呢,”靖娃说,“俄国人总不能在归化住一辈子的,只要大盛魁招学徒的事一经办理,肯定会有海子的好消息!”
古海入号的好消息来了。腊月初一,早晨古海刚刚揭开鞋店的门帘,窗户上的挡板还没来及摞起来呢,一个利利落落的年轻伙计就来到了义和鞋店。还没进门那伙计就高声唱道:“姚掌柜!贺喜了!向您道喜了!”
就见姚祯义帽子都未戴,从院子里颠儿颠儿地跑出来,隔着柜台双手接过那伙计递上的红帖子。翻开扫了一眼,立刻面容大动喜上眉梢,高兴得一个劲儿地说:“哇!好哇!总算盼到了!海子!——你的喜报到了!”
古海抢过红帖子看着,也咧开嘴笑了。杰娃已经办妥了保荐手续,成了义和鞋店的正式学徒,和一帮子徒弟伙计都围着古海向他表示祝贺。姚祯义高兴地搓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
从八月间来归化,到腊月初一整整过了四个月,古海入号的事圆满告一段落,应该说是相当顺利了。高兴了两天就过去了,这件事在古海浑然未凿的心灵上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一段时间内萦绕在他心头的倒常常是史靖仁那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子。他想大盛魁这一条规矩不好,作为财东的子弟也应该和别人家的孩子同样有着入号学徒的权利。他甚至想象着倘若史靖仁能够和自己一起入号,将来在这陌生的归化城也多一个说话的人,毕竟是同乡,俗话说人不亲土还亲哩!于是古海为史靖仁的不能入号遗憾了好长一段时间。
5 从学徒到掌柜
傍晚时分,刚刚吃过晚饭,新入号的伙计的寝室里走进一个年轻的小掌柜,此人姓墨,本年春天刚刚出徒。新入号的学徒就由墨掌柜来管理。墨掌柜的身后跟着一个壮实的伙计,怀抱一大摞叠好的新衣。这一榜大盛魁总共招收了晋籍学徒十二名,暂时都住在城柜外院的一间大房子内。通盘大炕依墙摆着一溜行李卷儿,整整齐齐。这一班人个个身量匀称长相端正。新来乍到的都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嬉戏打闹,饭罢归来都乖乖地在炕沿上坐着,相互低声通报自己的姓名,说着初交的客气话。腊月时节正是塞上最寒冷的时候,窗外北风呼啸着扑打着窗户。屋内当地生着一只大号的洋炉子。古海蹲在地上手持铁钩捅那炉子。他记住了临行前爹对他的一再嘱告,出门在外住地方学生意,一定要做到嘴勤、手勤、脚勤,要争着去吃苦。所以从大厨房回来,一进门便先操了钩铲去打整洋炉子。此时炉中的炭火已经呼呼啦啦地烧起来。
看见年轻的墨掌柜走进来,十二名学徒齐刷刷地都站了起来。墨掌柜说:“今日分发衣服。打明儿早起开始,除了假日休息就只能穿柜上统一发的衣服。大伙对柜上发的衣服要爱惜备至,不可令其脏污……”
墨掌柜说完了,伙计们挨排儿去领自己的衣服——衣服放在一进门的炕上,每叠衣服的上面都放了一张写着名字的片子。一件絮着驼毛的灰布面袍子,一条同样质地的棉裤,一双缀着双道黑皮梁的棉鞋,一顶双耳帘的狗皮帽子。古海把袍子套在身上试试,正合适,一点不长一点不短,也不显肥也不显瘦。心下就十分诧异,感慨道:“咦!——这衣服简直是专门为我做的,正好!”
“我的也是!不长不短正好穿!”
“我的也是,奇怪了……”众学徒都表示难以理解。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墨掌柜笑着说,“这衣服就是专为你们做的,所以穿着合适。”
“可是并没见过有裁缝来测量身体的呀?”一个伙计纳闷地问。
“早测量过的!伙计们。”墨掌柜说。
“什么时候?”
“是在你们考试的时候!好了,各自都试试,倘若有不合适的地方以后动手改改。这会儿把衣服鞋帽都穿戴好了,待会儿大掌柜领你们去拜祖宗。”
在院内正对着月亮门的地方,靠着那栋二层小楼有一间长年锁着的大房子——这是古海后来才知道的——房间内正面的八仙桌上供着一尊梨花木雕成的关公坐像;在八仙桌的前面,摆着两件破旧的物件,一件是烂了帮的货郎箩筐,一件是木板条子有着长长裂缝的骆驼货驮子。除此以外,这间房子里再没有什么物件了。八仙桌上在关公像脚下是一个很大的香炉。破箩筐和空驼架前面的地上放着一排圆的软垫。一切都很普通,只是一踏进门就有一种看不见的庄严的空气使古海他们这帮小伙计感到不一般。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一下。
在墨掌柜的摆布下,十二名新入号的伙计面对关公像站好,燃烧的蜡烛在高高的烛台上照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屋门开处,脚步声进来。古海认出有郦先生、祁掌柜……走到最前边的那个人没看清楚,但他猜出那该是大掌柜了。大掌柜他们在学徒们的前面面对关公像也站成一排,都垂手立着。
王福林疾步走到大掌柜的跟前伺候掌柜子打火点香,点火和吹火纸时是必要发出“福得”之声的,图的是个吉利。
王福林燃了香插妥当之后就退到了后面,在新入号的伙计们的旁边站着。这样古海的眼前便露出大掌柜一个完整的侧影。大掌柜面色苍古,身材消瘦,中等身量,稀疏杂驳的胡须从一边的腮上一直连到了下巴。默立片刻,大掌柜伸出手将冒着袅袅青烟的香扶正——可是出现在古海目光中的哪里是手啊,那分明是一对圆鼓鼓的肉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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