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午饭之后归绥镖局派人来,将准备押往杀虎口的现银打包装箱运回了镖局,议定第二天凌晨五更起身,与张姓回籍的财东一起上路。银票开完,银元宝发尽,票号和钱庄的人就都撤了,大账房的先生伙计忙着恢复被破坏的秩序,清理了大账桌,擦干净椅子、板凳,把收起来的账簿、算盘重新摊开;将捆起来的各个分庄分场上的来信——都是重要的出货进货报告——打开分好,插在墙上的布缝的信袋里去。一刻也没有停,算盘声又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本地和外地的相与和客商纷纷走进大盛魁城柜的院子,或洽谈、或过账、或出货,交际、经营、财务几个部门的房子里坐满了客人;在内院的小客厅大掌柜接待了结账会议之后第一批大主顾;院子里人来人往,伙计们跑来跑去把大议事厅里的条凳搬出来归置到库房里去;骆驼队也开了进来,停在仓库跟前装货……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又是一派正常的业务繁忙的景象了。
镖局把成箱的现银运走后,撒在城柜内院外和大门附近以及房顶哨楼上的岗哨都撤了。结账会议期间派城柜的薛拳师组织三十二个武士配备了十六只狗负责保卫;三十二个人分成两班昼夜不停地在城柜大院的空中更道上和地面上巡视警戒;全部业务停止,与结账会议无关的人一律不得进入大院。
就在撤去警戒以后不到半个时辰,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群召庙里的喇嘛闯进大盛魁城柜,声言要见大掌柜。喇嘛人数在三百以上,一片黄色棕色的袈裟铺满了院子。郦先生出面接待,一问才知道财东惹出了祸端。
原来财东们按结账会议的日期到时都从城柜客房撤走,绝大部分直接上路,但少数人滞留在归化城,改住客店或留宿亲友家中。其中有王姓财东王财旺在城内街巷行路时与席力图召庙的活佛起了冲突。
王财旺是到亲戚家走访出来时,在窄巷中与活佛的轿车相抵。街巷都狭窄异常,有的巷子连两辆轿子车都无法相错通过,如果有轿子车要穿巷而过,未进巷子之前车夫就要高声喊叫,通知巷子的另一头不要把轿车赶进来。倘若不小心两辆车在巷子中相遇,就不可避免地要引起争吵。无论是王财旺还是他从山西带来的车夫都不懂得归化城的这规矩,活佛的轿车车夫在巷子的另一头喊叫时,他们都听见了,但是都不明其意,继续把轿子赶进了巷子。冲突一起来,王财旺并不示弱,他以为自己是大盛魁的财东很了不起,也不知对方竟是一位活佛。语言激烈间两个车夫扭打起来,王财旺还推了活佛一把!王财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盛魁的财东如何如何。活佛当即步行离去。
众喇嘛大闹大盛魁城柜的事件就是这么引起的。不管怎么施礼赔罪,喇嘛们就是不肯退去,一定要见大掌柜!
归绥地方,官府道台衙门、军队绥远将军衙署、地方土默特都署、宗教有黄教活佛、伊斯兰教大阿訇、商界大盛魁王廷相,号称六大巨头,各有势力各有背景,互相依存相互制约,归绥地方的稳定和平衡都在这六大巨头的手里。其实大盛魁最为重视与黄教召庙的关系,对于喀尔喀草原广大市场的控制,好多时候大盛魁就是依着宗教力量的支持才得以巩固,而且席力图召庙是归化地区所有喇嘛召庙的本源,大盛魁与该寺庙分外交厚,活佛在私人方面又与大盛魁是甚为知近的朋友。每当席力图召修葺佛殿或举办盛大佛事活动,大盛魁都要慷慨解囊予以资助。在席力图召大佛殿前挂有一巨幅横匾,正中写着——“阴山古刹”四个大字。这块匾就是王廷相代表大盛魁所献。
王财旺哪里知道黄教召庙与大盛魁关系之重要,更不知道活佛乃是黄教广大信徒心目中的佛,竟敢与其佛争论甚至动手!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结果害得大掌柜只好放下号事亲自出面安抚盛怒的喇嘛们。
按下葫芦起了瓢,这边喇嘛们的事还没平息,大掌柜正苦口婆心地说解,那边史财东又杀个回马枪。史耀排开围着大掌柜的喇嘛们走到大掌柜跟前。
“怎么,史财东还未起程回乡?”大掌柜冷冷地问。
“明日起程,来道个别。”史耀不阴不阳地说,“有事请教大掌柜。”
“什么事?”
“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的。”史耀嘴角上挂着一丝得意,将身子往旁边挪挪,人群闪开,王甫仁和张武也出现了。这两位是在各自的亲友家中被史耀请来的,从他们迷惘的神情看,他们也不知道史耀是要做什么。王甫仁问道:“什么事嘛?这么当紧……我和亲家正说话呢!”
“是一笔银子的事。”史耀回答说。
“什么银子?”张武问。
“是一笔十二万银子的巨额!”史耀没说出什么银子,只强调了十二万之数。说着把目光投向大掌柜,那目光已经是凶狠的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嘛!”王甫仁很不满意地问史耀,“结账会议已经结束,你还来纠缠,还当着众人的面,也太失体统了!”
“王老先辈不要着急,稍等,带一个人见见,他自己会说清楚的。”
“什么人?”
“靖仁,去把轿车上的那个人请来!”
不一会儿史靖仁返回来了,身子往旁边一闪,露出身后的一个人。大掌柜一看吃了一惊——此人竟是山东临沂的丝线商米掌柜!
“你怎么还没走?”大掌柜惊讶地问。
“哼!我走……我是半道被劫回来的!我已快到凉城了……”米掌柜面色惨白,由于激动两面腮一个劲儿颤抖。“把我私押了好几天!哼!真是无法无天!”
这一下大掌柜心里全明白了。他无声地叹口气,说:“既然是我们财伙之间有话说,待我把喇嘛的事安抚完了再慢慢谈,各位财东暂且在客厅坐坐。”
“不必了!”史耀十分强硬,“事情很简单,几句话说完请大掌柜自己讲吧——米掌柜的十二万两银子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我们立刻便走!”
史耀说着把扬扬得意的目光投向王甫仁和张武。王张二位还是不明白就里,迷惘的目光在丝线商人、大掌柜和史耀之间看来看去。
大掌柜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既然米掌柜没走,那就请米掌柜自己讲吧。”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欠大盛魁十二万这不假。我姓米的走得直站得正,这十二万走到天边我都认!与大盛魁相与二十年,大掌柜知道我为人脾性。买卖做塌了我被洋人骗,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认了,所以这次冬标我把自己乡里的地约房契都带来了!是王大掌柜怜惜我一家老小几条性命,免了我的债。这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也记得!现在既然因为我搅得大盛魁财伙不和……”
“行了!”史耀截住了米掌柜的话头,“这下事情清楚了吧?十二万两银子呐!大掌柜受人一磕就抹了!要知道我三姓财东二百余户三年一个账期才能分得三十万两红利!啧啧啧,莫是咱大盛魁家大业大!大伙儿说说吧——这事怎么办?!”
“爹!这是从姓米的身上搜出的房约和地契。”史靖仁从怀里掏出房约和地契放在史耀身边的桌子上。
“银数是多了些……可这是字号日常的号事,我们财东不该过问。财伙诚信嘛!不然掌柜们怎么好放手做事呢?”王甫仁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这种事过去也有过,或把人逼得寻死觅活,或打官司给官府行贿,索债要不成还落个恶名……”
“恶名值几两银子?——这可是十二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史耀说,“这件事不能这么了结!”
“不这么了结你要怎样?”大掌柜冷冷地问了一句。
“怎样?——姓米的房产田地由我字号收了折价卖出。”
“我的房屋田产仅值三万。”米掌柜说,“抵不清十二万债务。”
“那也好办!——父债子还,夫债妻还!天大的事亦有大清例律管着!”
“好!我还给你……”米掌柜盯着史耀缓缓地站起来,向大院门口移了几步。
大掌柜觉得不好,刚要阻止,却已是迟了。只见米掌柜纵身跃起一头撞在了大门边墙角上……
米掌柜的动作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全场骇然,尽都惊呆在那里。听到消息赶到的郦先生、二掌柜和交际部的贾晋阳正遇上了这惨烈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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