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古静轩慌忙回了礼,下车。主客礼让一番一前一后走进院子。穿过二进院门,又穿过三进院门,看到内院。内院的正面是一溜五间灰色砖瓦的正房,西南东面亦是五间,厨房设在东厢房;内院西边在正房与西厢房之间有一道门,通向偏院;古静轩在内院停下,古海娘和杏儿由史财东的夫人引领进了偏院,男女有别不同桌而餐,女客一律在内偏院由女眷陪宴,轿车的车夫另有招待。
设在东厢房的厨房一开五间大,分为里外两间,内间是真正做饭的厨房,外间实为餐厅,平日以隔扇相间,此时隔扇撤去,一字摆开三张圆桌。客人已经到齐了。史靖仁在结账会议之后和父亲一起回到了上史家村。史靖仁和父亲一起把古静轩介绍给大家,特别强调了他的儿子古海,说古海如何聪明能干、年轻有为,乃是大盛魁的希望,又一一向他介绍在座的客人。这就更使古静轩汗颜了——客人中只有一个人他认识,这就是曾经做过大盛魁沙尔沁驼场坐场掌柜的靳掌柜,所有的客人中还就数靳掌柜身价低微!其余的不是财主便是官人,随便拣出一位都比他身份要高贵得多!内中有祁县的知府、州府的幕友、祁县城内有名的票号、钱庄的财东、大盛魁退休的掌柜;还有两位是以进士身份赋闲的文人,以及一个身份不高但与史财东关系非同寻常的龚秀才。
时近中午,男客这面除了一张椅子尚且空着之外,其余都已坐满了客人。这张空椅子居于三桌北边倚的正中位置,大家都明白这位未到的客人才是今日宴会的主客,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那把空着的太师椅,但又不便多问。史财东看出了客人的意思,微笑地站起来向大家拱手抱拳说道:“诸位请原谅,请大家略略候一候,今日的贵客过一会儿就会到的!”
史财东故意甩个包袱没说出这位贵客的名字,微笑中透着神秘和得意。
其实大家正在等待着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大盛魁年轻有为的在任掌柜祁家驹。此刻在祁县城通往上史家村的大道上,名扬塞上的宝马白天鹅正载着祁家驹疾走。通身雪白俊美依旧的白天鹅四蹄疾蹈在大道上扬起一溜烟尘,它的华贵与矫健引起路人的阵阵赞叹。然而在白天鹅稳如软轿的脊背上,祁掌柜的心境却并不像他的宝马坐骑那样潇洒自若。自打两年前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栽了跟头,丢掉了大盛魁大掌柜接班人的显赫位置,祁掌柜的心里便一直不能舒畅。被调往汉口马庄之后,祁掌柜托病在家休养了三个月。
事情的变化就发生在这三个月之内,大概是祁掌柜回家养“病”的半个月头上,龚秀才登门造访。
祁掌柜家居祁县城内三贤巷,是一个三进套院,既为养病,加之心情不畅,祁掌柜待在家里极少在城内露面,三个院门终日里都是静静地关着,与主人不在家没有什么差别。祁掌柜吩咐下人,概不见客。这一日上午一位客人叩响了祁宅大门的铜制门环。老家人打开门见来访的是祁县知府的文案龚秀才,便说:“实在对不起,我家主人有吩咐:他身体有恙,不能见客。”
“龚某人哪里是客人,我是祁掌柜的老朋友,就连我这文案一职都是祁掌柜保荐!你难道不知道?”龚秀才说,“请通报你祁掌柜,就说我是来探病的。”
龚秀才早就探得,祁掌柜其实并无什么疾病,他只是因为被字号降职觉得脸上无光不愿见客罢了,而他的造访正是冲着这而来的。
祁掌柜正在书房内品茶读书呢,老家人轻轻地走进书房问道:“祁掌柜,知府文案龚秀才来访,您见还是不见?”
“我不是早说了嘛——任何人不见!”
祁掌柜一听是龚秀才,心里立刻就生出了警惕。这个龚秀才原本是他情投意合的挚友,只因为龚秀才这些年与史财东史耀过往甚密,祁掌柜便与他断了来往——大盛魁财伙不睦、壁垒分明,这在祁县尽人皆知。
祁掌柜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连眼皮都没有抬。
这时恰巧祁夫人进来了,听见祁掌柜的话叫住了老家人,说:“等一下。”
祁夫人听老家人又把龚秀才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对祁掌柜解释道:“龚秀才今日登门并不是来做客的,人家是来探望你的病的,龚秀才手里还提着礼物。再者说,龚秀才也不是外人,他是你的自幼好友,别人可以不见,把龚秀才拒之门外恐怕于情理上不合适。依我看你还是邀龚秀才与你聊谈聊谈,龚秀才知书达礼也算是一方名士,或许可以为你聊解心中的郁闷。”
“你哪里知道,龚秀才此番来怕不是那么简单,十有八九他是蒋干过江——来做说客的。”
“什么说客不说客的,你何必那么多心呢?”
“妇人之见!大盛魁历来财伙不和,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管什么大盛魁的财伙和不和,只知道将自己的挚友拒之门外不合礼数,人家会在背后议论我们恃财眼高。其实龚秀才他就是真的来做说客又如何?你又不是一个死人没有脑筋,难道你会听他的不成?!要我说你和他谈一谈,说不定从他的嘴里还能知道史财东那方面的许多事情岂不更好?”
“好吧,请他进来。”祁掌柜听从了夫人的意见。
祁掌柜把龚秀才迎进了书房,双方见了礼各自落座,说了些寻常的客套话。待女佣为他们斟好了茶,退出去,老家人也退出去之后,龚秀才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到茶碟里,轻轻地扣上杯盖,说:“祁掌柜近来病情可好些?”
“没事,我只是身体略感不适,调养调养就会好的。”
“不知你请的是哪位郎中诊的脉,服的什么药?”
祁掌柜支吾道:“郎中……便是祁县城里宝和堂的坐堂李先生,药么,也就是胡乱吃些药吧。”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龚秀才望着祁掌柜的眼睛深处问道,他的嘴角挂着诡秘、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就像麦芒似的刺痛了祁掌柜,使祁掌柜心里很不舒服,便有些不高兴,眉头不由皱起来斜着眼望着龚秀才反问说:“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这么看我!”
龚秀才笑了,说:“你我是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依我看你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其实宝和堂的李先生我早就见过了,他给你开的药方子只是些调脾理气的药品,连李先生都说你根本没有病。”
“病是有,”祁掌柜吞吞吐吐说,“只是不那么要紧罢了。”
“其实我以为若是心病去了,身上的病也就自然没了。我这里有一个治疗你的心病的方子,不知您愿意不愿意看一看?”
龚秀才一边注意着祁掌柜脸上的反应,一边将手伸进袖筒里等对方一点头就把他的“药方子”拿出来。
但是他没有等到祁掌柜点头。祁掌柜是何等人物,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隔着衣服早就把龚秀才的肠肠肚肚都看得一清二楚!祁掌柜伸出一只手冲龚秀才摆了一下,说道:“你的药方子上写的些什么我不看也知道,你的肚子里的话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不是来探病的,你是来为史财东做说客的。你是要拉我入伙,帮着史财东对付大掌柜,是不是?”
“这……这从何说起?”龚秀才被祁掌柜一下戳穿,慌张了起来,辩解道。
“龚秀才,你我朋友一场,在我眼前你也不必遮掩,你端史家的饭为史家做事这我能理解。但是要我祁某人投靠史财东去反对大掌柜,做不仁不义的事情,我是实难从命!俗话说得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好!既然你已经把话挑明,我也就实话实说,你说我是说客我便是说客,我此番确是奉史财东之命而来。我乃是蒋干过江,劝瑜降曹。”
祁掌柜大笑起来:“那你自该知道蒋干得了个什么下场吧?”
“蒋干被天下人耻笑这是尽人皆知的故事,可是我龚某人非蒋干也!”
“此话怎讲?”
“首先史财东非曹操也,而你祁掌柜也非是周瑜;今日之时更非是三国时代,彼一时此一时也;想当初三国鼎立,蒋干拥曹、周瑜拥孙都是为了争天下,是你死我活;而今,你祁掌柜也罢大掌柜也罢史财东也罢,彼此都是一家人,所谓财伙一家,这和三国争夺天下完全是两码事情!这一点你便搞错了!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大盛魁生意做好了,不论是财东或者掌柜大家都有利益在里头。我如今所做的事,就是要劝你不要和财东作对,照理说大盛魁的事情你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想当初字号把你放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做坐庄掌柜,史财东是为你出过力的,他王廷相并不是很情愿把你当做他的接班人的。王廷相是迫于史财东等财东们的压力才同意的了。这件事你比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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