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傍晚,十二名牧工陆续骑着马从牧场上回来。一位上年纪的牧工赶着一群羊走进大院,那群羊约一百多只,这些羊就是牧工们的活的粮食。靳掌柜把牧工们一一向古海介绍。古海一眼就认出了胡德尔楚鲁。个子不高但身体非常结实的胡德尔楚鲁憨厚地笑着,向古海问候:“小掌柜好!我们见过面的。”
“是的,我们一起捕捉过天鹅!”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靳掌柜说:“胡德尔,古掌柜初来乍到,我们该用点稀罕物来招待才好。”
胡德尔立刻明白靳掌柜的意思,说:“我打点儿野味!”言罢呼呼地去了。
靳掌柜又从窖里搬出一个贴“魁记”的酒坛子,放在炕上,用大手拂掉粘在坛子上的潮湿的草屑,一边打开泥封的坛盖,一边对古海说:“这酒放在地窖里十年了,一直不舍得喝,是咱字号自己的酒房酿出来的,是真正的二锅头!”
酒坛盖打开,靳老汉把鼻子在坛口上嗅,满脸陶醉。又说:“咱手下这帮子人能喝着哩!这酒要是不藏着点儿,眨眼就被他们喝个底朝天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能喝也能干活!驼场离不开这些人,都干熟了。只是有一点必须小心——这藏酒的地方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等你想喝的时候就没了……”
“我不喝酒。”古海说。
“什么?——你说你不喝酒?”
靳老汉被古海的话惊得眼睛睁得老大。
“是哩,我不会喝酒,嫌辣哩。”
“哈哈——咄咄怪事!居然遇见一个不喝酒的人!”老人笑了一阵,又郑重地对古海告诫道,“记住我的话,把窖里那些老酒藏好了!你会喝酒的,一定要喝酒的,等你想喝酒的时候,就明白我的话挺要紧了!”
靳老汉兴致勃勃地张罗着招待接替他工作的古海,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找酒碗拿筷子,一边在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古海盘腿坐在小炕桌跟前,望着忙来忙去的靳老汉,心里却在纳闷——他不理解靳老汉这个人,一个问题像旋风似的在他的脑子里打转:“难道这就是大盛魁的一个掌柜子?三十年几乎是一个人的大半辈子了,除了告老还乡以后所剩无多的休闲时光和不谙世事的少年岁月,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岁月就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偏僻草原上度过的,他还能算作一个买卖人吗?要知道他这一辈子就只做了这样一件事情,那就是放骆驼!”
大概半个时辰,胡德尔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死狍子出现在古海的面前。
那年胡德尔楚鲁才十五岁,却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学得一手抛石击兽的本领。胡德尔楚鲁猎杀野物既不用枪也不用弓,而是用石头,就是那种在草原上随时随地都能俯身拾来的石头。拳头大小得心应手,骑着马追赶猎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几十步之内百发百中!胡德尔楚鲁曾经用石头击毙过整整二十只恶狼,是喀尔喀草原上颇有点名气的打狼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子,生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当然他实际上也还是个孩子,个头不太高,脖子短粗,胸部和两条胳膊上的肌肉特别发达;在炎热的夏天里他喜欢光着膀子干活,高原上的太阳把他的身体晒成了黑红黑红的颜色,给太阳的光一照就好像他的身体不是拿肉做成的,而是用铜铸的一样。
简单的酒宴过后,喝了老酒的十二名牧工都去睡了。小炕桌上只剩下吃剩的大块的冷羊肉,两盏羊油灯喷吐着腥味极浓的黑烟,照着餐桌旁的古海和靳老汉。隔着炕桌,醉眼迷离的靳老汉开始向古海传授他的神秘而又高超的养驼经。老汉跳下炕,摇摇晃晃地走着,从一面挂满了各种草的墙上摘下一串草枝拿在古海的眼前,问:“这草你认得吗?”
古海摇头。
“这叫百步草!专治骆驼口疮病……你看仔细了——椭圆叶子,麻蛇一样的根,这根最重要,药性大半在根里!骑马往西走,三十里外有一片蓬蒿草,一眼望不到边,一人多高。百步根就在那蓬蒿草中间长着哩!挖百步根时要注意着,要在霜降时去挖,霜降时百步根就长到头了,药性最烈。采回来的草药不能让太阳晒,要挂在阴凉的地方阴干,不然太阳一晒药性就减弱了。记住了?”
古海看着靳老汉红红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骆驼脱了掌,用普通胡椒就能治好。”靳老汉指着墙角上的一个驼毛袋子,“袋子里全是胡椒,省着用。一峰病驼抓一小撮就够了,拿井水熬,熬三个时辰,要慢火。熬好了晾一天一夜,再行灌驼。你给骆驼灌过药吗?”
“没有。”
“那就不行,你一下干不来,让牧工们帮着你干。这场上的骆驼全是生驼,性子野着哩,踢你一脚可了不得!”
这场谈话从晚饭后一直进行了到后半夜,古海觉得两眼直犯涩,可靳老汉却谈兴正浓,说一会儿话靳老汉就把空酒碗一端命令古海:“——给我倒上!”他不住气地喝,古海估了一下,至少十几碗酒被靳老汉灌进了肚子。后来话题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就不像开始那么严肃郑重了,扯起了家常事。
“你府上是哪里呀?”靳老汉问古海。
“我家在祁县,在城西南的小南顺。”
“唔啊!——小南顺!我可知道,离我们靳家堡仅三十里!这么说咱们是老乡加老乡啦!俗话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咦,你怎么没流泪?”老头拿手指头在古海脸蛋子上寻眼泪。“家里有什么人?出来时娶过媳妇了吧?”
“娶过了……”
“现在没别人,就你和我,你能不能用咱家乡话说几句?三十年了,我在这里只讲蒙古话,这是咱大盛魁的规矩!老家话恐怕是忘得不知道啥样子啦!”
古海心里热乎乎的,用家乡话问靳老汉:“靳老爹……你想家吗?”
这一下可不得了啦!古海没想到他的轻轻的一句话居然产生了石破天惊的意外效果:就见靳老汉脸上的表情在剧烈地变化着,杂乱的胡子像风中的树叶乱抖起来,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多少年啦!在这地方……没听见过……有谁对我说过一句家乡话!我……我……”老头子像个孩子似的拿脏脏的巴掌抹着脸上的泪水,抽抽搭搭地整个身子都在哆嗦。
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起堵在了古海的嗓子眼儿,使他觉得喘不上气来,鼻子酸酸的,两只眼睛也潮了。
“真是乡音一句值千金呐!”
过了好半晌靳老汉才算勉强地说出这第一句完整的话。
望着老泪纵横的靳老汉,古海也热泪滚滚!自从迈进大盛魁的门槛,他不曾沾过一滴酒,也不知酒为何物,可是这会儿他觉得需要了,觉得不喝不行!他把自己面前那个一直空着的酒碗挪挪正,抱起酒坛子哗哗啦啦倒了满满一碗,然后把酒碗庄重地双手举起来,用家乡话说:“靳老爹——我敬您一碗!”
“好!好!”
靳老汉哆哆嗦嗦地端起酒碗,与古海照了一下。
古海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满满一碗酒全喝光了,把空碗底亮给靳老汉看。
“好!——再倒上!”靳老汉说。
这一顿酒两人一直喝到了天色微明。
靳老汉就要脱掉这身破烂的袍子打道回家了!他是成功者,他已经熬出了头,他就要衣锦归乡了!靳老汉在字号上顶有二厘的身股子,做了三十年了,算算账少说也会有十几二十万两银子的红利可分。本来按祁掌柜的指令,靳掌柜在古海到达驼场后再待三天,向接班人交代工作,就可以乘着古海骑来的那峰骆驼返回乌里雅苏台,在那里等待顺路的驼队相随着再去归化,最后从归化城或坐马车或步行就随他的便了——一直回到他晋中家乡。他一生的旅途算是到了终点站,剩下的事情便只有与家人一起享度晚年了。但是老头子在与古海共同喝了那坛子老酒之后就改变了主意,自作主张决定在驼场上又多待了三天,帮助古海熟悉驼场上的情形。
六天之后靳掌柜走了。
2 最大的本钱是什么
驼场的院子是由鹿岩围成,有五六亩大。周围是起伏不断的缓缓丘岗,一丛丛浅绿色的芨芨草在丘岗上散布着。这就是大盛魁的生命线之一的沙尔沁驼场——古海新的生活天地了。
靳掌柜走后一连好几天,他都骑着一匹小个子的枣骝马在这驼场院子的周围转来转去,熟悉着这里的一切。每天他都想着祁掌柜对他的嘱咐,心里被一种荣誉和责任压迫着觉得又骄傲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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