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众财东面面相觑,都缄言不语。
  王甫仁胡子乱抖,气哼哼地教训道:“哼!——‘大下市’是儿戏的话吗?扪心自问,咱大盛魁产业世世代代不都是靠掌柜们支撑吗?与夷人交易岂是易事!且不说夷语于我财东中无一人能通,经商作贾的本事丁点无有,只是漫漫驼道的经年跋涉之苦和危险又是我们中哪一个能承受得了?!斯道绵绵,几不逢人,夜为露寝,铁被重锓,猥缩冷卧,那是何等罪过!我们这些人坐守家中自享其成,这一则是祖上荫德所致,二则正是仰仗了掌柜们的鼎力支撑!本该好好感谢掌柜们才是,怎好就说出‘大下市’这般轻浮话语?!我且试问,把掌柜们都辞了,你们谁能担得起这担子?——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咱大盛魁遍撒各处的分庄、分场、分号、票号、茶场谁有本事调度?每年逾万万银两的流水,字号上下近万掌柜、伙计和工人的酬金衣食……谁有这个本事?站出来!”
  静场。众财东显然都为王甫仁老先生的一番陈词所折服。王老先生目光炯然地扫视全场,稍顷,叹了口气接着说:“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咱大盛魁也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只有财伙一心,彼此相携,这买卖才能兴隆发达。何况眼下亦不同往昔,我早就听大掌柜讲过的,与我交易的那些俄国人欺我国衰民弱态度日渐强横;朝廷又不能为我华商做主,自钱江发明了厘金以来,我商号所负税厘日益沉重,商势大不如前!此情此事我大盛魁财伙更应该以团结为重,万不可以小事而失了财伙的诚信与和气!”王甫仁把目光投向大掌柜,换了口气说:“大掌柜,你看,既然大伙儿都不再言语,就算是认了错了。你也不必意气用事,带个头——就请落座吧!时不我待,还有许多事情未经研究呐!诸位掌柜都看着你呢。”
  大掌柜并没有立刻坐下,他叹了一声缓了缓神气,问王甫仁:“王老先生的一片诚心我自是了然在胸,只是……刚才既然有财东说出‘大下市’的话,想必定是心有所想才语有所出,我想问问清楚,这‘大下市’的想头是全体财东户的意思呢还是个别人的心思?”
  “自然是个别人想法!且也是一时冲动。”王甫仁说,“大掌柜你就不必计较,人多口杂,难免言语不当,再计较就显得大掌柜你心胸不够宽阔了!”
  “对对对!大掌柜,您就别再计较了!”
  “我们大伙儿没有这个意思……”
  “诚信为本!”
  “接着议事吧!”
  “别耽误时辰了,明日领了银票我们还急着回家呢,一千多里地的路程呢!眼看着年关迫近了……”
  “是哩是哩,接着议事吧!别再耽搁了!”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众财东七嘴八舌,乱糟糟地嚷成了一团。
  这会场上的忽涨忽落忽东忽西的场面把年轻的古海弄懵了,从上午受到表彰,给自己在万金账上记了功,他的情绪还被喜悦的激动控制着呢。脑子里是沾沾自喜勾引出的许多美妙的设想,乱七八糟地充塞着。当财东中有人喊出要“大下市”,而且大掌柜和所有在场的掌柜都坚决地跟着大掌柜表示辞职的时候,他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凉水,单纯的心理一下紧张起来,他当真了,以为这下子可完了,自己已经铺开的锦绣前程眼睁睁地看着就要被毁掉了!掌柜们都辞了职,那么自己所立的功自然就作废了,七年的辛苦也跟着白熬了……他惊恐得几乎是绝望地瞪大眼睛注视会场上气氛的变化。还没等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呢,会场上的情势又遽变了……刚不久还在义愤填膺地喊叫着的财东们,这会儿都蔫了下来,换了面孔改而央告掌柜们了。大掌柜却是拒不接受,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好像是他真的不愿意干下去了。大掌柜不肯落座,其他掌柜们自然也不能坐下去,会场上出现了僵局。于是古海心里就有点抱怨,怪大掌柜做得过分。这也不能怪古海,他实在是太嫩了。大掌柜的心思之深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伙计能够测得到的。
  此刻大掌柜正目光瞄着史耀,四目相对,那目光在半路里相遇撞击出哧哧的火星!史耀是这场发难的始作俑者和带头人。大掌柜知道史耀的手里还捏着别的武器呢,要求财伙四六分成以后还有要求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要求为财东们“剃头”,要求城柜和其他分庄随时接待财东户的食宿,等等,等等。擒贼先擒王,打蛇须打头,大掌柜得先把史耀的气焰打下去。一片寂静中大掌柜说话了:“史财东刚才的话只讲了一半,还是请史财东把话说下去。”
  “我……没有……”史耀结巴起来,“请别人先讲吧。我再琢磨琢磨……”史耀狠狠地瞪着一个身穿武略第式官官服的财东,那人长得与他相像,只是更胖一些,样子更蠢一些。这是他的堂兄,在史财东中属第六代。就是史耀的堂兄刚才混乱中喊出了“大下市”的话。这不切实际的要求打乱了史耀的计划。
  “那么,既然史耀先生没什么话说了,别的财东还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大掌柜坐下去,很客气地向大家微笑着。
  财东们被震慑住了,半晌没人出来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张姓的老年财东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别的意见我倒是没有,只是一条,我们张姓财股这许多年分得过于细碎,在我名下只得三毫二丝,我家口又多,日子很不好过,因而欠下了不少债务,务请在‘剃头’方面能多加考虑。”
  “这一账期内你又欠下多少债务?”大掌柜正色问道。
  “五百两银子……不!是八百两!”
  “我家也一样,举步维艰!日子过不下去了,连这一次来归化的车脚钱都是欠着的呢!”
  “我也是!”
  “我家欠得更多!一千二百两呢!”
  “我家欠九百两银子,债主逼命呢!连年关怕是也过不去了!”
  “我分红那点钱连还债也不够!”
  财东们重又活跃起来,把蛮横的态度收起换成了可怜相,一个个都竞相喊苦叫穷。大掌柜摆摆秃手,使会场安静下来,说:“大伙儿别急,一个一个讲。”又对郦先生说,“郦先生记一下,看看财东户所欠债务到底能有多少。”
  于是财东们一个挨一个报起了自己所欠的债务。从王姓财东开始以辈分大小和年龄长幼为序,足足报了半个时辰才算结束。会场上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了大掌柜身上,等待着。
  “还有什么漏报的财东户?”在期待的寂静中响起了大掌柜那沙沙拉拉的哑嗓音。大掌柜近日因接待财东说话过多,休息也不够把嗓子弄哑了。大掌柜的声调很沉静,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听不出他态度是怨是愤还是高兴。
  回答说没有了。
  大掌柜转而问郦先生,神情郑重而认真:“统共多少财东欠了债务?”
  郦先生答道:“统共是一百九十六户。”
  “哦——一百九十六户……”大掌柜略加沉吟,在心里计算着,说,“全部在账的二百零六户财东有四户因故未能出席,在场的是二百零二户,那么减掉一百九十六户,就是说三姓财东中间没有拖欠债务的只有六户了?”
  没有人回答大掌柜的问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倾向,他是那种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大掌柜目光移动,由左至右在财东们的身上扫过。许多财东和大掌柜目光一碰就躲闪开了,别过头去,低下头去;有的人甚至发出低低的自嘲的窃笑。大家心照不宣,这报出来的债务显然大部分是虚假的!无非是借此机会多从字号身上刮出一点银子来。对此大掌柜心里自是明镜似的,但是他并不把这“西洋镜”来戳穿。大掌柜又一次转向郦先生,郑重道:“算算财东户所欠债务的总数是多少?”
  神算郦先生连毛笔都没放,目光迅速在账面上溜着,只拿左手的拇指在食指与无名指上摸了一小会儿,就报出了数字:“统共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
  郦先生的报数在会场上好几个角落引起了惊诧的“啧啧”声。财东们被自己垒起来的庞大数额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表情。
  “这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还没等大掌柜和其他掌柜说话,首先王甫仁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头子愤愤地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一下,“哪里会冒出这么多的债务来?!这不真实!”老头子气得胡子直哆嗦。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