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那双肉锤似的手是有来历的,在义和店他听姑夫讲过大掌柜的故事。早年间在喀尔喀草原,大掌柜所带的驼队被一队布里亚特盗匪所劫。那是一片中俄边境地带的寒冷的雪原,暴客们将驼队中的驼夫领房打散,枪杀了所有的护卫狗,带着掠到手的货物逃走了。身负枪伤的大掌柜王廷相在雪原上爬了整整一天一夜,幸遇一个布里亚特猎人搭救,才算保住了性命。可是十根手指全都冻掉了。如今大盛魁庞大的事业就掌握在大掌柜那一双秃手之中:大河上下、长江南北、蒙古高原,到处都散布着大盛魁的分庄、票号、钱庄、工厂和牧场,加起来有数十个之多,从总号掌柜到分庄经理,伙计、工人、从业人员达八千之巨!所有这些,都由这双秃手来指挥调度。大掌柜兼任着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组织——归化通司商会会长之职;同时大掌柜还捐有候补道台的闲职,只要是重要场合,将红缨官帽一戴绣凤朝服一穿,便可与掌管归化道的胡道台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掌柜跺跺脚,整个归化城都要为之颤动。
  此刻,这如真佛般神奇的大掌柜与古海就同在咫尺之间!望着大掌柜冷峻的侧影,古海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他头脑昏昏地看着大掌柜带领诸位掌柜和十二名新学徒给祖宗磕了头以后,又庄严地讲了许多话。大掌柜讲的话古海几乎一字未能入耳。
  第二天一早,墨掌柜早早就来到学徒们的寝房,宣布了分配名单:有一个人被派到了哈喇庄;有两个人去了茶庄;三个人分到了狗圈,其余的几个人,其中包括古海留在了总号大院。不论是分在钱庄、分庄还是总号大院,总之大家都是能够学生意的。但是狗圈就不同了,七挑八选地好不容易踏进了大盛魁的门槛,到头来却要被弄到狗圈去养狗。于是三个被分到狗圈去的小伙计脸上就不怎么明朗。其实不要说是这些刚刚入号一天的小伙计,就是在号多年的掌柜主持了一方的生意,也弄不清那些狗的身上到底会藏着大盛魁多少机密。
  古海被分到总号的院内,没有说干什么。中午以前新学徒们拿着自己的行李分头到各自该去的地方去了。古海按墨掌柜的吩咐把行李搬到了另一间屋子里。也是一盘顺山墙的大炕,只是人少了一些,一间房里住了五个人,全都是管理库房的伙计。墨掌柜就在这个屋里住,他管着那五个人再加上古海。古海踏进大盛魁的门槛接触的第一个人就是墨掌柜,结果十二名新学徒被分来分去,只有他一个被分到墨掌柜的名下。古海就觉得墨掌柜一定是和他有缘分的人。墨掌柜是山西岱县人氏,圆盘脸,白白的两排细碎牙齿,在两颗门牙的旁边一左一右各突出着一颗招人喜欢的虎牙;为人谦和,有事没事总是面带三分笑意。墨掌柜是当年夏天刚刚出徒的,熬了整整十年,第一次回家省亲休了三个月的假期。返回归化城柜后就被派去管理总号的茶货仓库。
  大盛魁等级森严,昨天还在一条炕上滚着,是称兄道弟的伙计,一觉醒来,其中某个人就出了徒顶了生意,昨天的平头伙计立刻就得改口称这个人某某掌柜。再做什么事就要以掌柜子与伙计之间的礼节行事,决不许胡来。
  墨掌柜刚刚出徒,顶的是半厘的身股。至此以后大盛魁庞大的产业买卖的赢亏就与他的收入多寡密切相关了。半厘股份虽小,可架不住大盛魁买卖大,三年分红期一到,郦先生打开万金账一拨拉算盘,这半厘股就会是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的红利。分账大期,墨掌柜就有资格坐在大客厅里与财东代表和顶生意的掌柜子一起,聆听大掌柜关于生意的报告,并有权表示自己的意见。
  俗话说——“做姑娘的出了阁,学生意的成了客。”就算是苦尽甘来熬出了头。大盛魁的哪一个伙计苦熬苦盼不是等着这一天!墨掌柜便是新入号的小伙计们的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在墨掌柜的身上,古海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第二章 商者无道
  
  1 大盛魁的通信秘密——信狗
  黄昏时,一只狗从大门蹿进了大盛魁的院子。那狗身材细长,三角形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像狼耳似的尖峭,皮毛肮脏得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辨不清毛色,看见有人从月亮门出来,那狗略迟疑了一下,在一根廊柱的暗影中蹲踞了片刻,待从月亮门出来的人离开后,身体紧贴廊沿的墙箭一样跑进了月亮门。
  那只狗来到郦先生的房间门口,哼哼着拿嘴头子拱门呢。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郦先生在那狗身上扫了一眼就把那狗放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郦先生推开门,脚步匆匆地走向大掌柜的房间,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揉皱的纸片。王福林拉开门迎住郦先生:“大先生有事?”
  “北京分庄的密信。”郦先生低声说。
  “请进来谈吧。”王福林说着把郦先生让进了房间。
  大掌柜正埋首于一大堆商务函件之中,看见郦先生进来抬起了头。
  王福林紧走几步从郦先生的手里接过纸条,展开来铺在大掌柜眼前,轻声说:“是恭亲王给皇上奏折的抄本。”
  大掌柜说:“念!”
  姚祯义说的福林不是一般的伙计,就特殊到了这些地方。由于大掌柜的残疾,许多不方便亲手做的事情要由福林来代办。实际上福林的角色就不单是生活秘书,还是大掌柜的助理。号内的许多机密事情福林全都知道,只是他身份低微没有发言和决策的权力。
  这可是绝密情报!大盛魁北京分庄的掌柜子王锦棠是如何把这机密的情报搞到手的不得而知。大掌柜呷一口茶示意郦先生坐下,吩咐道:“福林念。”
  “……俄国坚请京城通商,经臣等极力阻止,始改赴天津贸易。而公使巴留捷克坚称:陆运费用较重,意欲纳税从轻……臣等伏查,俄商向来在恰克图等边界交易,必须华商转运茶叶至恰克图与俄商彼此交换货物。是茶叶实为北口外华商一大生计,今既准其进口贸易,若不照洋税从重征收,则华商生计顿减,即各口之课税有亏。又查库伦一带,为蒙古错居之地,南方辽阔,部落繁多,若照内地章程,准令俄商随地贸易,不能稽查难周;又查张家口为五方杂处之地,距京不及四百里,若准俄商在彼设立行栈,势必致俄国人日聚日多,历久恐酿成心腹之患。况陆路运货随时随地均可往来,若不设法严防,不惟易于偷税漏税,且恐京畿要地,滋蔓甚虞。臣等从上年春起与俄公使巴留捷克等往返商议,不下数十次,与之反复争论,几至舌敝唇焦,而该使于一字一句之中间,利己者益之,不利者去之。诚以该国之愿望太奢,臣实有不敢过事迁就故也。因而陆路通商章程未能签约。”
  “哦,——还算幸事!还算幸事!这陆路通商条约总算没有签成!否则,俄商径自深入我土腹地,于茶区自行采办茶货,利源尽被夺去,我大盛魁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郦先生感慨地说着,望望沉思的大掌柜。
  大掌柜沉默着,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后来他在窗前停下,隔着窗棂定定地遥望夜空。深蓝色的天幕上一弯黄色的月亮挂在那里,那月亮也沉默不语。
  良久,大掌柜转身来说:“裕瑞将军确实在恭亲王那里为咱们办实事了!恭亲王奏折上的话有不少就是我写给裕瑞将军信上的原话。”
  “裕瑞将军侠肝义胆表里如一,我们该重谢才是!”郦先生说。
  大掌柜一连将三个烟球吹出了烟袋锅之后,问沉思着的郦先生:“对时局你怎么看?”
  郦先生将红的烟球吹落在地上,沉吟着说:“我看这形势是颓势难以扭转。总有一天……就怕是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
  “我看也是迟一日早一日的事情。一旦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恰克图大门洞开之日,我们总该有些应策才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大盛魁二百年的基业坏在你我的手里,这罪过就深重了……”
  “以我看赴俄境贸易便是上策,所谓以攻为守。”
  “赴俄境贸易的事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联名奏折早就通过裕瑞将军呈给恭亲王了!在恭亲王那里压了整整一年,恭亲王是怕我们在境外滋惹是非,给朝廷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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