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古月荃张开两只胳膊把海子爹拦住,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消瘦的高个子男人有点胆怯地看了看海子爹,从他身边绕过去走进屋里去了。古月荃哭丧着脸对海子娘介绍说:“这位就是龚秀才,这次来是为史财东办事的。”
  大盛魁财伙之间在暗房子事件上展开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最终以史耀为首的财东反对派的失败而告终。这结局对龚秀才来说所承担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丢掉了祁县知府衙门文案这体面的工作。
  祁县知府绝不是傻瓜,大盛魁财伙矛盾广为人知,知府当然不会不清楚,但是他装糊涂,与财伙双方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这种八面玲珑的策略使他从两个方面都得到好处;但是一旦大盛魁财伙双方明火执仗地干起来的时候,孰轻孰重他就需要仔细掂量一番了。以当时史财东进攻的势头看,似乎是大掌柜王廷相一班人是在劫难逃了,所以当他的文案龚秀才陷入其中的时候,知府并未制止他。未加制止就是一种默许的支持,知府摆出这种姿态是预备着将来从史财东那里得一份犒赏的。孰料,王廷相在史耀的猛烈进攻下并未坍台,一经事态明朗,知府立刻就另外聘请一名文案,毫不犹豫地把龚秀才辞掉了!以此证明知府与史耀等财东反对派概无干涉。
  官场上的人对势力的定度自然是最明白不过的,大盛魁王廷相大掌柜身为四品捐官,与山西巡抚历来关系非同寻常;他这个小小知府的命运其实有一半是掌握在王廷相手中的,当然是不敢得罪。
  失掉了知府衙门文案的体面工作,龚秀才便沦落成了史耀门下的一个真正的食客,全靠主人不定期的施舍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端人饭碗受人差遣,龚秀才一个读书人别的事情做不了,便只好把为东家催债收账的营生兜揽下来。
  海子娘出面接待了客人。
  在这之前古月荃已经来过一次了,古海在归化出事的消息他知道得最早,是在史财东史耀赴归化参加财东会议后返回上史家村就听说了的。古海是自己的亲侄孙,古月荃当然关心,震惊之余古月荃向史耀打听说:“东家,我那侄孙在字号做得好好的,为甚突然间被开销了呢?”
  史耀说:“这个你得问大掌柜王廷相,不要说开除一个小伙计,就是把大盛魁所有分庄主事的掌柜子全都开销了,我们这些做财东的也无权过问!唉,咱大盛魁如今就弄成这个样子了,谁也没有办法。”
  在史家大院古月荃只不过是一个看家护院的打手,是个下人,听史财东这么一说古月荃也不便往深了打听,只是一个人在心里着急。第二天,瞅个空闲,古月荃骑一匹快马就奔小南顺来了,他想古海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得把这消息告诉古静轩。但是到了古海家,古月荃却无法把古海出事的消息说出口来。古静轩正为儿子熬满了十年就要出徒并且不日就会回乡探亲的事而兴奋不已呢,古月荃一进门古静轩就拉着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叔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早就备下了好酒准备请你来呢。海子在大盛魁已经做满了十年,我掐了日子今天是腊月初五正是海子满师的日子。来来来——咱爷儿俩好好喝一顿,高兴高兴!整整十年了,总算熬出头了!”
  结果,关于古海出事的消息古月荃一字没能说,只是与古静轩默默地喝了一顿酒便返回了上史家村。
  这次到小南顺古月荃是受东家的指派,为龚秀才赶车带路做引荐的。而龚秀才则是代表东家来向古海家讨债的,是为了索要那笔三千两银子的债务而来。年关逼近,依乡俗还债不能过了年坎儿。古月荃坐在龚秀才的旁边,看着海子娘与龚秀才说话,自己的心里倒已是愁肠百结了。
  龚秀才向史耀所献的连环计牵动了库伦的贵斌大人、归化的张国荃道台,前前后后费时几近半年,弥费银两近万两,史耀想借此一举将如鲠在喉的王廷相从大盛魁大掌柜的位置上拿下来,换上顺遂自己心愿的祁掌柜。谁料想弄来弄去,其结果却只搬掉了一个小小的伙计古海。为这事史耀沮丧十分,言语间不免就对献出连环计的龚秀才流露出许多埋怨。捉鸡不成反蚀把米,这把“米”非同一般,是近一万两的银子作为贿赂送给了库伦的贵斌和归化的张国荃!龚秀才为此心感歉疚,总想着为史东家做点什么事情以资弥补。正赶上年关将近,便将这催讨债务的营生兜揽下来,每日里奔波于十里八乡间也颇为辛苦。
  龚秀才又文绉绉地呷一口茶,把茶杯轻轻放下,然后朝坐在桌子对面的海子娘拱拱手说:“敝人此番到贵府来是受史耀史东家老先生的委托,特来与你谈论古静轩老先生去年向史家借的那笔三千两银子的债务。年关临近,正是用钱的时候,史东家说——他的手头也十分吃紧,那三千两银子的事还望你不要推辞才好!”
  “龚秀才,”古海娘愁眉苦脸地说,“那三千两银子的事无论如何请您为我们在史东家跟前添几句好话,想当初海子他爹借这笔款子的时候是为了修宅院盖房子,那时候他爹心想着只当是海子在大盛魁出了徒顶了生意,这笔款子便是不难还的。谁曾想,海子他在归化那边竟然出了事……”
  古海娘的话刚说了一半,站在一旁的杏儿便忍不住嘤嘤抽泣起来。杏儿这一哭引得古海娘也抽嗒起来,龚秀才就像一根酸黄瓜似的皱着眉头咧着嘴听婆媳俩哭了一阵,然后打断说:“哭也没用,自古以来欠债还钱这是没有商量的。我也是替史东家办事,银子讨不回去我向东家无法交代。”
  这时候从关着门的隔壁传出一阵怪叫声,房门从外边用锁挂着,是古静轩哇啦哇啦地叫喊着把房门推得咣咣直响。
  “可是我们拿什么来还史东家的债呢?”古海娘望望里屋的屋门,把目光移向龚秀才祈求说,“你也看着了,我家男人他如今疯得连衣服都不懂得穿,儿子呢,被字号开销以后在归化那边生死不明,好好赖赖连一点消息也没有!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如今顶梁柱折了,家里只有我和杏儿一老一小两个妇道人家,叫我们怎么办……”
  “我有办法,”龚秀才说,“你们家的难处其实我也在来之前就想到了,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你们不是还有房子还有地吗?你们把土地和房子卖了还史东家的债就是。”
  一听说要卖自家的地古海娘着急了,圆睁着眼睛说:“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把地卖了我们一家人靠什么活?”
  龚秀才说:“那就把房子先卖了,看看能卖多少钱。若是够了那就罢了,若是不够再作计较。”
  说到卖房子古海娘又掉泪了,拿袖角在脸上拭着,说:“这房子是他爹用辛辛苦苦多少年攒下来的钱盖的,如今连一日都没有住就眼睁睁地要把这房子卖掉,岂不是拿刀子往自个儿的心上捅吗!”
  “这你就没有道理了——想当初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是古静轩自个儿从史东家家里拿回来的,现如今你们房子盖起来了,事情办完了该还债的时候,却又这也舍不得了那也舍不得了,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说要史东家拿银子白送人不成?依我说,或房子或地卖一样,我姓龚的受人差遣,手上的事还多着呢,没有许多工夫在这里磨蹭。”
  “可是……”
  古海娘望望月荃,那眼神显然是盼望着月荃能站出来说句话。可是古月荃在这种情况下又能说什么呢?他是一个不识文墨、拙于言辞的人,古月荃吭哧了半天对龚秀才说:“把我的工钱替静轩他们顶了债吧,我在史家做了十五六年了,还没使唤过东家的银子呢。”
  “你那十年工钱能有多少?”龚秀才冷笑道,“怕是连这债务零头也不够吧。”
  古月荃低下头,把两只大手使劲搓着不再言语了。
  龚秀才说:“还是那句话——是押房子还是押地,你就说句痛快话吧!只要你一放话,我立马就写字据,这码事就算了结啦。”
  结果,古海娘看看拗不过只好答应说:“那就先把房子押了吧。”
  在古静轩哇啦哇啦的怪叫声中龚秀才很快把字据写好了,看着古海娘在字据上画了押,龚秀才略略等了一会儿,待墨迹干了把字据仔细叠起来揣进了袖筒。
  在村道上,古月荃赶着马车缓缓地走着。龚秀才从车篷里探出头来催促道:“快走吧!——月荃,咱们还有好几个村子要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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