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烟花三月

作者:周浩晖




  过了半晌,姜山缓缓睁开眼睛。
  孙友峰比姜山矮半个头,他昂首而立,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姜先生,我这道清蒸鲥鱼,味道如何啊?”
  姜山舔舔嘴唇:“鲜、嫩、肥、美,不愧为人间至味。尤其是肉质的细嫩,最是出乎我的意料。张爱玲曾有一叹:人生之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这第一恨便是说鲥鱼虽然味道极美,但刺多且细小,食用时颇为不便,难以尽兴。可惜她没有机会尝到孙师傅烹制的鲥鱼,这鱼肉细嫩无比,触舌而化,只需用舌尖轻轻一抵,鱼肉和鱼刺便已自行分开,何来烦恼?”
  孙友峰呵呵一笑:“姜先生不愧是名厨后代,一口就尝出了我这道鲥鱼最为独特的关键所在。我在宰杀清洗这条鱼的时候,虽然没有动及鱼皮和鳞片,但手指暗暗使力,已经揉碎了鱼肉中的纤维和经脉,所以这肉质才会如此细嫩。”
  听了孙友峰的这番解释,台下不少人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本来“镜月轩”用名贵的鲥鱼参赛,原料上占了很大的便宜,众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平,但孙友峰这手生揉鱼肉功夫,却的确是真才实学,令人自叹弗如。
  这时,台上的姜山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见他摇摇头,道:“这道鲥鱼虽然美味,但终究留有遗憾,不够完美。”
  略显喧闹的大厅霎时又安静下来。
  孙友峰瞪着姜山,不服气地追问:“遗憾?这菜的色、香、味,哪一点差了?”
  陈春生则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静待姜山的下文。
  姜山用筷子拨了拨鱼身上的鳞片:“色、香、味都无可挑剔,只可惜这鱼没有刮鳞,未免影响了口感。”
  话音未落,现场早已一片哗然。陈春生莫名其妙地摇着头。孙友峰更是哑然失笑,道:“这鲥鱼的鳞片是储存脂肪的地方,尤其在产卵季节,鳞片中膏肥脂厚,鲥鱼在产卵期间所需的所有营养都要靠其供给。因此鲥鱼对自己的鳞片爱惜备至,又称‘惜鳞鱼’,它在落入鱼网时,甚至会为了保护身上的鳞片而放弃挣扎逃生的机会。在烹制菜肴时,鲥鱼的鳞片也是极为鲜美的部分,做鲥鱼不能刮鳞,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啊。”
  在场的不少人都默默点头,对孙友峰的话表示赞同,同时心中也暗自奇怪,在淮扬一带,即使是寻常主妇,也多半知道吃鲥鱼不刮鳞的道理,姜山学识广博,却说出这样没见地的话,实在是让人费解。
  姜山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做鲥鱼不能弃鳞,但并不代表不能刮鳞。我在三年前研修淮扬菜的时候,也曾经有幸得到一条鲥鱼。当时我把那条鱼的鳞片全部刮下,然后用丝线一片片穿起,蒸制时均匀地悬挂在鱼身上方,鳞片中的脂肪遇热滴下,渗入鱼身,不但不影响口感,反而能使鱼肉更为鲜美。”
  台下又是一片议论之声。姜山所说的方法,众人都是闻所未闻,可听起来却又合情合理。不过这一条鲥鱼身上的鳞片,少说也有数千,全部用丝线穿起,那得需要多大的细心和耐心?
  孙友峰更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姜山,愣了半晌后,喃喃说道:“怎么可能?把鱼鳞一片片穿起?这……这要花费多长时间?”
  “昔日的淮扬古谱中,有一道现已失传的菜肴,在这道菜中,用仔鸡饰以各色菜蔬,形成凤凰之态。凤凰的尾翅乃是用一百根豆芽秆拼装而成,每根豆芽秆都用极细的银针镂空,然后再填入各种不同的鸟禽类肉糜。此菜名叫‘百鸟朝凤’。你想想看,做这样的一道菜,又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呢?”
  孙友峰愕然不语。姜山接着又往下说道:“自古以来,淮扬菜有功夫菜之称,你为得原料不惜代价,却没有看透这一点,难怪这道清蒸鲥鱼终究还是差了半筹。”
  姜山的最后一句话隐隐有教诲的意思,只听得孙友峰暗自心惊:自己舍本逐末,想依靠名贵的原料奠定这次斗菜的胜局,的确是违背了淮扬菜系的主旨,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歧途。他原本性格直率,想通了这一层,当下便拍了拍脑门,惭愧道:“姜先生高见,我今天受益匪浅,这道菜确实难称佳作,我心服口服。”
  陈春生摇了摇头,显得非常失望。徐叔则和台上的凌永生对望一眼,喜忧参半。
  而此时姜山已经移动脚步,来到了凌永生的面前。
  “一笑天,一刀鲜,烟花三月。天下第一名楼,天下第一名厨,天下第一名菜。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姜山几句平淡的话,却在好几个人的心中激起了涟漪。
  徐叔想起了自己重振“一笑天”的种种艰难曲折,当然也会想到后来的辉煌,以及现在的危机;陈春生踌躇满志,想的则是如何将“一笑天”取而代之,实现自己宏大的抱负;凌永生一脸郑重,他背负着“一笑天”今后的希望,感受到的自然是沉重的压力和责任;徐丽婕想到那些传奇般的故事,露出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她的秘密埋在心中;一向乐天不羁的沈飞此时却皱起了眉头,莫非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也曾许下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的誓言?就连姜山自己,也不免魂不守舍,他,又会想到一些什么呢?
  凌永生不善言辞,他盛起一碗文思豆腐羹,默默地摆放在姜山面前。
  姜山端起汤碗,先细细端详。与刚才两件用来盛菜的器皿相比,这只碗要小巧了很多。碗口只有巴掌大小,碗体晶莹圆润,碗壁则是通体透明,虽然薄如树叶,但整只碗的手感却非常沉重,原来是用上好的水晶石制成。
  透过碗壁,只见豆腐羹汤汁浓稠,带有淡淡的琥珀之色。汤中如云飘散着其细如发的洁白豆腐丝,其中又点缀着由黄瓜、火腿、金针、香菇、冬笋、鸡茸等切成的各色细丝,或绿或红,或黄或黑,五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姜山拿起一只精巧的瓷勺,在汤碗中轻轻搅动两下。只见那多彩的细丝夹杂在一片白色的云雾中,随着汤汁的浮动上下轻摆,其姿态恰似风中柳絮,一时间如烟如画,美不胜收。
  姜山由衷赞叹:“凌师傅的这道‘文思豆腐羹’,色彩绚丽,丝形婀娜,且别出心裁地盛于透明的水晶碗中,让人在一饱口福之前,先大饱眼福。如果就色、香、味三方面分别评断,这道菜在‘色”这个环节无疑可独占鳌头。”说完,他把那只水晶碗高高举起,向台下展示。碗中五彩汤羹从远处看来,又别具一番瑰丽,引得众人啧啧称赞。徐丽婕更是高兴地拍起了手:“啊,小凌子好厉害,我看这次他赢定了。”
  凌永生自己却毫不为意:“这做菜毕竟不是绘画,看起来再漂亮,如果味道不佳,终究还是失败的作品。”
  姜山转头看了凌永生一眼,然后又看看手中的汤碗,笑道:“凌师傅太自谦了。这道菜的成败,很大程度都在于豆腐切丝这个环节。刚才你切豆腐时,仅纵向剖片便用了一百一十二刀,照此计算,那块豆腐至少被你切成了上万根细丝,且这些细丝大小均匀,根根完整。刀功达到这个境界,此菜已经是成功一多半了。”
  凌永生切豆腐的时候,把一柄厨刀运得如同疾风一般,几乎是不间歇地从豆腐块上一掠而过,普通人根本看不出刀起刀落。而姜山却准确地说出了他剖片时下刀的次数,眼力之精简直匪夷所思。凌永生心中暗暗惊讶,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还是请姜先生尝完这道菜后,再细细点评吧。”
  姜山点点头,不再多言,舀汤启唇。
  此时的姜山已成全场瞩目的焦点,大家都在等着他对这最后一道菜作出评述,这次“名楼会”的结果亦将随之产生。
  凌永生更是眯着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姜山,生怕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他从十八岁开始进入“一笑天”酒楼的后厨,从配菜工做起,历经诸级司炉,最终成为总厨,其间经历了无数比试和选拔,可谓身经百战。只要站在灶台前,他一向都是充满自信的,他的表现也从来没有让关注他的人失望过。可是今天,凌永生却显得有些紧张。他心里清楚,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的并不是彭辉和孙友峰,而是面前这个一直挂着儒雅笑容的姜山。就像刚刚答完试题的孩子一样,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老师的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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