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烟花三月
作者:周浩晖
徐叔暗自惊讶之余,心中又多了几分忧虑:此人学识不凡,如果真想对“一笑天”不利,后果不堪设想。
彭辉所做的“三套鸭”,盛在一个细瓷大砂锅里。锅中清汤纯美,色泽微绿,恰似一汪春水,套好的三禽端坐水中,三头相叠,六目紧阖,神态亲昵安详,看起来似正熟睡一般。
“‘三套鸭’,三禽合食,鲜中加鲜。说到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彭师傅的这道菜在今天的三款菜肴中无疑是首屈一指。”说到这里,姜山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既是斗菜,首先讲究的还是味美,这家鸭肉肥,野鸭肉瘦,乳鸽细嫩,自是不用多言。作为炖菜,这滋味全在一锅汤中,大家既然让我评判,那我就先尝为快了。”
彭辉道声:“请!”
姜山舀起一小勺清汤,俯身嘬入口中,细细咂味片刻,开口道:“嗯,这三种禽类的美味已经完全融入了一锅汤中,鲜香绕舌,彭师傅必定是在起始以旺火急炖,才能在火候上达到这样的效果。”
听了姜山的这几句话,彭辉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说得对。这炖菜本来讲究以小火焖制,但如果没有开头的那一把旺火,又怎能在喝一口汤的时候,便能同时品尝到家鸭的肥美、野鸭的香酥和乳鸽的鲜嫩呢?”
“一口尝三味,确实难得……”姜山沉吟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唉,只是这道‘三套鸭’,却因此算不得上品了。”
“什么?”彭辉显然没明白姜山的意思。台下众人也大感茫然,这姜山刚刚还称赞“鲜香绕舌”,怎么突然间话锋又转了过来?
“这汤怎么就算不得上品了?”彭辉稍作镇定,反问道,“难道说这汤中的鲜味越少,品次反而越高吗?”
“彭师傅,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在上锅炖制之前,你把这三禽层层相套,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彭辉蓦地一愣,一时语塞。他从二十年前出师后就开始做这道“三套鸭”,既然叫做“三套鸭”,把三禽相套似乎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一度勤思苦练,琢磨的都是如何套得好,使菜形更加美观,而究竟为什么要套,却真的从没有想过。
姜山见彭辉答不上来,又道:“我再问你,如果要融三种美味于一锅,把乳鸽、野鸭、家鸭拆开烩制不就行了?又何必先竭思穷技,把三禽层层相套,再用旺火把内层原料的鲜香之味逼出,那不成了多此一举吗?”
姜山这几句话声音不大,但在彭辉听来,却如同霹雳一般。多年来,这三禽相套的手法一直是他最为自负的绝技,可听姜山一说,却成了画蛇添足的可笑之举。他的额头上禁不住沁出细细的一层汗珠,口中喃喃道:“为什么要三禽相套?为什么要三禽相套?”
马云看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狼狈,轻轻地咳嗽一声,插话道:“姜先生既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自己当然是知道其中的答案了?”
姜山点头以示回答,然后又笑着说:“我能想通这个问题,其实还是受了马老师您的启发。在您主编的《淮扬名馔录》一书中曾经提过,这‘三套鸭’在最初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七咂汤’。”
“不错,这是我考证清代的淮扬古菜谱时得到的收获。”
“您在书中说:‘三套鸭’三味合一,鲜香迭出,余味无穷;饮者往往意犹未尽,咂香多次,故又称为‘七咂汤’。”
“嗯,正是我的原话,一字不错,姜先生博闻强记,令人佩服。”
“马老师过奖了。”姜山客气一句,话锋一转,“但我当时读到这个地方,却产生一些疑惑。按照您的解释,这‘七’乃是虚意,用来表示次数很多。可按照古人的习俗,数字上的虚词,少则用‘三’,多则用‘九’,这里为什么偏偏要用‘七’呢?”
马云捋了捋胡须,微微蹙眉。当初他也曾有过同样的疑惑,但只是一带而过,并没有深究下去,听姜山的口吻,难道这里面真的有什么玄妙不成?
只听得姜山继续说道:“当时我百思难解。恰好马老师在书后列出了编撰时的参考文献,于是我便来到国家图书馆,找到了您当初考证过的那本古谱,阅读了上面的原文。那古谱上关于‘三套鸭’是这样描述的:举箸自外而内,美味层出,汤汁微绿,清澄而味厚,饮者咂香七次,回韵悠长,故称‘七咂汤’。我正是从这句话中有了新的发现。”
“哦?愿闻其详。”马云看着姜山,心中越来越惊讶,先前只是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商界颇有建树,现在看来,他思维缜密,过目不忘,还是个治学奇才。
“这‘七咂汤’的‘七’字,并非虚数,所谓‘咂香七次’,指的是在这道汤中,能够品出七种滋味。”
姜山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哗然,众人或惊叹,或诧异,或质疑,一片议论之声。
台上的彭辉则是一脸茫然,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只有三种原料,怎么会品出七种滋味?不可能,不可能……”
姜山不慌不忙地踱步向前,边走边数:“家鸭单独是一味,野鸭单独是一味,乳鸽单独是一味,家鸭野鸭两两相融是一味,家鸭乳鸽两两相融是一味,野鸭乳鸽两两相融是一味,家鸭野鸭乳鸽三者相融又是一味,你算算看,这一共是几味?”
彭辉愣了片刻,愕然道:“这倒确实是七味,可这些都是由三种原味变化搭配而成……”
“你说得对。”姜山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彭辉,“这‘搭配’两个字,正是这道菜的奥妙所在。原料虽然只有三种,但按照不同的搭配方法,却能品出七种不一样的味道来。像你这样,一上来就把三种滋味融于一锅,实在是弄巧成拙。”
彭辉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双眼一亮:“你的意思是,这三种原料在开始应该各成一味,互不相融?”
姜山点点头:“不错。这三禽之所以要层层相套,原因正在于此。家鸭味居外,野鸭味居中,乳鸽味居内,在品尝时拆开家鸭,野鸭味方出;拆开野鸭,乳鸽味方出,这样随情搭配,便可在一锅中尝到七种汤味,这才是古谱中记载的‘美味层出’、‘咂香七次’的真正含义。”
彭辉恍然大悟,羞惭之余,却又免不了有些兴奋,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马云轻叹一声,由衷赞道:“姜先生一番高见,真是让人茅塞顿开。我研究了几十年饮食,自以为学识广博,嘿嘿,现在看来,也不乏昏言聩语。还是后生可畏啊!彭辉,今天你的这道菜想要胜出是不可能了,你先下来吧。”
彭辉走下擂台,垂手站在马云身后,轻声自责:“师傅,我学艺不精,让您失望了。”
马云呵呵一笑:“不失望不失望,这擂台上获胜,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今天得蒙姜先生赐教,我们都长了学问,收获不小,收获不小啊!”
马云在饮食界德高望重,声名远播,难得心胸也如此豁达。姜山不禁为之折服,客气地拱了拱手:“马老师太自谦了,我只是站在您的肩膀上,多看到了一些风景,要说到学识功底,我又怎能和您几十年的积累相比?”
马云神色泰然,笑道:“不用客气。姜先生,请接着评点下面的菜肴吧。”
成化年制的白瓷大盘,釉质细腻平滑,纹饰生动,让人禁不住产生以手轻拂的欲望。这是“镜月轩”酒楼中最名贵也是最大的一个瓷盘,只有这个瓷盘,才有资格盛放那条更为名贵的鲥鱼。
洁白如银的鲥鱼卧在一片青花细浪中,鳞翅俱全,头尾微翘,似乎正要从这江水碧波中破浪而出。姜山细细地欣赏片刻,开口吟道:“网得西施国色真,诗云南国有佳人。朝潮扑岸鳞浮玉,夜月寒光尾掉银。长恨黄梅催盛夏,难寻白雪继阳春,维其时矣文无赘,旨酒端宜式燕宾。”
随即,他拿起筷子,向肥硕的鱼身伸了过去。那筷子头触及鱼身时,此处的鱼皮便如一层具有弹性的薄膜,微微地凹陷下去,但却依然紧绷光滑。姜山微微用力,筷头轻轻往下一戳,那层鱼皮应势而破,立时便有冒着热气的肉汁从破口处汩汩涌了出来。
他夹起一块连着鳞皮的鱼肉,缓缓送入口中。只见他闭起眼睛,双唇轻轻一抿,随即全身便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了一般。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唇,似乎那鲜味也能通过视线来传递一般。有几个年轻人喉头咕咕作响,已经情不自禁地咽起了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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