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克隆救世主

作者:[法国]迪迪埃·范考韦拉特 著 王 莉 译




  不知是不是啤酒的作用,反正,刚才的难过,现在转成了愤怒和不耐烦。这本书转着圈,总在复述着同样的内容。耶稣很喜欢重复,还爱用比喻。一旦比喻起来,就成了沙里蹬车,光打空转。比喻的原则是用一个简单的事情,让听者明白一个复杂的道理。而在《福音》里,他却用比喻,把事情弄得复杂无比,直到把我们彻底搅糊涂为止。就拿“天上的王宫”这个问题来说吧,它的正式名称叫天堂。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个好人,你死之后,就能去那个地方。然后,一点点地,它变成了芥菜籽、鱼网、面团,还有珠宝商人。如果你迷糊了,对不起,自己去找出路吧。
  随后,路加写到了耶稣的复活。作者变了,故事还是一个。只是有些地方一带而过,有些地方,又细细地展开。就像我们看电视一样,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看的是同一个新闻,同一个画面,只是播音员变了。有时,他们的观点一致,有时,又不同。时而评论,时而批评,更多时候,是他们在自作聪明,他们以为,人人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从某些事件出发,不去做深入讨论,倒去妄加推断。结果,或者让人心生厌烦,或者让人云里雾里,真不够专业啊。我对此书有两点疑问,其一,如果这是本故事集,那么,开场就不够吸引人;其二,如果是真事,那论证方法,多少也该严肃点吧。
  就拿变面包一事来说,如果真有其事,耶稣真能用七块小面包喂饱五千人,那需要有人证,还需要去调查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不是四本《福音》异口同声地说,就这样,他掰开七块小面包,所有的人都吃饱了,剩下的面包屑,也够五百人享用。要我说,他们要么是拿我们开涮,要么是故意不说出证据。因为信仰就是去信,而不去刨根问底。还有一句反复出现的话,就是,“没有看见就信的人有福了:他就能走进天上的王宫,那么,芥菜籽、鱼网、面团还有珠宝商人都属于他了。”
  也有一些描写我非常喜欢。当耶稣在水上行走时,他的朋友彼得也想模仿,耶稣对他说,你只要想,就能。结果,彼得开始在海面上蹦蹦跳跳。突然,起浪了,他害怕起来,扑通一声,沉到水里。另一段我喜欢的内容是,耶稣对门徒说:“你们是地上的盐,如果盐失去了味道,你们用什么来调味?”换句话说,害怕会使我们失去应对的方法,而保持好心情,才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快乐。因为,板着面孔的人,不能使人微笑。这些话,我也可以说出来。与其说来自血缘,倒不如说,来自我自己的思想。而且,这种想法早就有了,早在爱玛离开我时,我就失去了我的盐,一切都变得淡而无味。
  我也很喜欢那个卖淫的女人,还有那个回头的浪子:找乐子的人有福了,那些嫉妒心重的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见鬼去吧,戴绿帽子的人,有祸喽。我最喜欢的,是《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中那段黑色幽默。一天,耶稣把附在一个人身上的魔鬼赶走了,这个鬼居无定所,四处游荡,非常地不开心。然后,它对自己说,回到原来的家去吧。结果,它发现原来的家“又空又整洁”,就请了一群比它坏上十倍的魔鬼,七个鬼一起挤在那个洁净的脑袋中。这就是我对宗教的理解:如果一开始,你就不是好人,那么,你就会变得更坏。人们忏悔,以为变好了,因为唤醒了良知,结果摔得更惨。
  简而言之,我在等待一次大混乱,一堆疑问,或者,是了解了一个事实真相,大彻大悟,所谓大乱达到大治。我做好被耶稣说服的一切思想准备,就像我在胡同拐角处,遇到了我原先尚不知其存在的孪生兄弟。在我读完《福音》后,我并没有找到新的定位,热和凉抵消了,我又回到了原点。圣马可说得对,他说,不要把新酒装到旧坛里:旧坛碎了,新酒也洒了。我在无信仰中浸泡得太久了,希望来一次脱胎换骨,结果,却没有得到任何启示。我有我自己的价值观,尽管有时,我从基督的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话语,但那是我自己发现的,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天空染上了玫瑰色,太阳在对面房子的玻璃上闪烁着。那里住着一位老人,同每天早晨一样,他正刮着胡须。他又不出门,不明白他每天修面有什么意义。一到中午,社会救济所就会给他送来一盒午餐,送饭人骑着摩托,连头盔都不摘。三点钟,他脱去运动衫,换上睡衣。其余的时间,他都生活在电视机的光晕中。而我,盯着他的窗户,则像盯着水族馆的透明玻璃。我该怎么办呢?该怎样对待身上所流的血液,它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既没有权力,也没有责任;既没有感应,也没有信念——只有反抗和反感。我不能去承担一份并非我自己选择的责任,我也不想变成别人,尽管我自己什么也不是。
  如果我割断血管,又会如何?我会同别人一样死去吗?是遁入虚无,还是坠入地狱?也可能因自杀未遂而关十年的监狱?我甚至不知道我最想拒绝的是什么。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活着?反正,这一点,我绝对做不到。
  我等到早晨六点,拨通了心理医生的留言机,我说:“我是吉米·伍德。”等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地挂上了电话。
  我打开电话答录机,合上《圣经》,关了电灯。
  我一觉睡到了十二点半,醒来时嘴巴发木、头脑空空。没有留言。我呕吐起来,为了让头脑清醒一点,我又冲了个淋浴。然后,再度翻开《圣经》,读到了《路加福音》,关于不结果的无花果树的故事。《马太福音》中也曾写过这个故事,当时我很不心服。耶稣变得易怒,又吹毛求疵:他饿了,走近一棵无花果树,因为没找到果实,他就诅咒这棵果树干死。依我说,这棵果树,它有什么错,也许有人刚经过,摘光了树上的所有果实。饶恕偷果子的人,这我没话说,但要惩罚受害者……在《马可福音》中,也没有好到哪儿去,那棵可怜的果树因为处于不结果实的季节,就被处罚,无辜地干死了。幸好,在《路加福音》中,多了点人情味:耶稣对农夫说,砍了这棵果树吧,它会耗尽地力的。但是,农夫请求他的恩典:“主啊,再等一年吧,我会在树的四周挖上沟,施上肥。也许它会结果实,要不然,再砍也不迟呀。”
  书上的字迹模糊起来,我眼含热泪,放下了书本。为什么这段会让我如此感动?而且,我不明白,与我心灵相通的,不是耶稣,而是农夫。书中对耶稣有那么多的描述,有曲解,也有称颂。但是,在一个陌生人为一棵树讨还公道时,所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我穿好衣服,在长无尽头的街上走着,我要去找一家教堂。在兰劳克斯地区,介于120街和125街之间,有不下于十五家教堂:浸礼会教堂、卫理工会教堂、耶稣复临教教堂、圣灵降临教堂……喇叭尖锐的干扰声和“喂,喂”的试音声从教堂中飘了出来,他们正在为星期天的赞美诗班调节音响设备。我转身朝哈尔伦东区走去。我住在墨西哥区边缘,我更喜欢午休期间天主教堂的气氛。我选择了勒可斯通街上的一家教堂,阿尔瓦瑞就是在这条街上结的婚,他是我的一个老同事,我租的房子就是他的。
  我推开涂满了符号和字迹的木门。教堂里面阴凉如地窖,充满焚香的气味,三个老太太弓着腰,嘴里念念有词。一声椅子的咯吱声,一声干咳,然后,归于寂静。我站在一根撑着待翻修的屋顶的柱子边上,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形成光柱,其间汇集、跳跃着细小的尘埃,投到了石板地面上,像一洼积水。柱子的上方,是那尊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像。我模仿他,张开双臂,头侧向一边,毫无感觉。我隐约在期待着一声呼唤,我期望在他的灵魂居所,我的内心能激起几丝涟漪。我以为会像站在镜子前看到我自己一样。其实不然,周围的一切,与以前一样,同我毫无关系。耶稣不需要我,有那么多人崇拜他、颂扬他、祈求他、感激他,我算什么!他有的是代言人,只要翻翻记事簿就行了。
  我放下双臂。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在我的眼里,只有一件事情变了,那就是钉子。据裹尸布记载,钉子是钉在手腕上,而不是在手掌上。除此之外,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信息交流,没有任何感应。除了他面对不公正时,脸上流露的痛苦,与我有几分相似之外。他在问那位送他到地球上的神:“你为何抛弃我?”我在问那位造我的人:“你为什么想扬名?”菲利普·桑德森,这就是他的名字,一个想造上帝,结果只造了人,造了个医学的修补品、一个合成孤儿、一个基因改良品种。朝圣三王说,我身上具有神性。他们的唯一根据,就是我尚在人间,而其他克隆人都没有活过幼儿期。存活期长一点算什么?只不过改变了统计数据,超出了认知范围,它说明什么呢?也许,古代的血液比现代的血液质量更高?如果我是从一块克罗马侬原始人的缠腰布上生出来的,我的生命力,也许会比从耶稣裹尸布上来得更强。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人类操作的产物:不是圣子降生为肉身,而是科学克隆了我。而原型又不要我这个复制品,我有什么办法。也许,我该求他饶恕,饶恕我这个假货,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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