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庄晨终于觉出了自己的力不从心,又不忍心看竹西的艰辛,便跟竹西商量请保姆的事。竹西冲庄晨一笑说:“没有人愿意伺候这种病人。”
  “咱们可以多出点钱。”庄晨说。
  “也没有能伺候得了婆婆的人。”竹西说。
  “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庄晨说。
  “我守着近。”竹西说,“有我和宝妹就行了。”
  最后苏眉跟妈商量:婆婆的全部费用由妈负担,只让舅妈出力。
  庄晨说:“我怎么着都行。”
  庄晨一直不理解弟妹对婆婆这过分的热心和专心。她猜,也许这是对从前的一种追悔吧,从前她是给庄家添过难堪的。
  苏眉不这么看。她不相信舅妈有追悔从前的愿望,竹西生活里永远用不着追悔这个字眼儿。她收下了婆婆,无论其中有多少原因,那原因没有一种是常人所能窥透的。最了解竹西的苏眉所窥透的也只有一小点,竹西也只相信苏眉能窥透这一小点。于是面对着床上的司猗纹,苏眉和竹西便有了一点共同的心照不宣:她们愿意看见她就这么躺下去,虽然这并不是她们非让她躺下去不可。有哪位医学名家能叫一位患腰脊髓病变的病人再站起来?
  于是为了这一点心照不宣,苏眉和竹西不约而同地跟司猗纹大讲她们看过的一个美国电影《舞会皇后》。苏眉说,舞会的皇后不是姑娘,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竹西说,美极了,所有人都为她倾倒。她们讲着,共同观察司猗纹的表情,她们发现了她的烦躁不安和跃跃欲试的焦灼。于是为了司猗纹的烦躁不安和跃跃欲试的焦灼,她们在外屋打开录音机跳起来。她们把影片中的各种节奏都做了尝试,她们配合默契,跳得动情,显得惬意。
  司猗纹明悉了她们的惬意,她们的惬意给予她的更是肝胆俱裂。她发现她们的腿都能“拉开栓”,为什么她们不崴一次脚?
  她多么想再崴一次脚,可惜真崴假崴她都不再能做到,那长在她身上的两只脚已不再是她的。她又开始扭头、闭眼,这次她扭得狠闭得死,并且双手抓住了被头用手撕,用嘴咬。
  竹西和苏眉并着肩跳,对着脸跳,拉着手跳。那跳里有共同的惬意有相互的欣赏,也有热情的敌视,却没有为了争夺的厮杀。苏眉发现竹西在气喘,才想到舅妈已人到中年。她也想到叶龙北的一句话。“我们有时在一起。”莫非只有人到中年才需要“有时在一起”?苏眉问着自己。她永远也不愿意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有时”,那是他们的事。但她更不愿意把竹西想象成一片近在眼前的红不红黄不黄的脏乎乎的树叶子——即使舅妈是一片树叶,她也不愿这片树叶去依附在一个什么人的身上。她有金灿灿的脊背。
  苏眉决定去看看叶龙北和玉秀,她想念他们。
  叶龙北不在家,苏眉跟玉秀聊起来。
  “你怎么总不来?”玉秀问苏眉,态度很坦荡。
  “在外地工作,来北京一次总是匆匆忙忙。你挺好吧?”苏眉问玉秀。
  “挺好。”
  “还在饺子馆?”
  “还在。我几次想走,可是……”玉秀红了一下脸。
  苏眉很看重这红脸。
  “你们又谈过结婚吗?”苏眉问。
  “和谁?”
  “和叶先生。”苏眉问。她常常不知怎样称呼叶龙北,她叫过他叔叔,称过他叶老师,称过他老叶,现在她愿意叫他“先生”。
  “他可没少谈。”玉秀说。
  “你呢,还是不同意?”
  “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苏眉说。
  “你猜对了。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看见你红了一下脸,还问‘和谁’,于是我知道你没同意。也许你还有个‘谁’吧,我说你你不介意吧?”
  “看你说哪儿去啦!不,一点儿也不介意。我一会儿再告诉你跟‘谁’的事,行吗?”
  “行。”
  玉秀腼腆地看着苏眉说:“我为什么非得同意,就因为我把我给过他?”
  给过他。
  “你说他为什么非跟我结婚不可?”玉秀又问苏眉,“他再跟我讲卓别林般(比)他老丈人大二十岁也没用。他给我讲感情,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感情?我知道他是怕对不起我,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从前我把我给过他,那是我愿意,又不是他逼我。”
  “可是你现在还住在这儿。”
  “我不想老住在这儿。这我该跟你说那个‘谁’了。他是我们虽城老乡,也在饺子馆,当会计,比我大三岁。”
  “年龄倒合适。”
  “不光年岁。他和我在一块儿不会说那么多感情,可就有感情。你说人的感情那么自然,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讲感情的书?有什么用。”
  “嗯,大概是这样。”
  “就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
  苏眉本来要等到叶龙北回来的,但想到就要和妈回虽城,还是向玉秀告了别。临走她给叶龙北留了一张条子压上书桌,告诉他有时间再来。在叶龙北的书桌上,她又看见摊开的一片稿纸和那上面的文字。那不再是“老营长”,好像是“大海”、“海滩”、“海边小屋”。是什么,她准备下次再听叶龙北讲。
  苏眉和妈一起回虽城。在火车上,庄晨第一次给苏眉讲了司猗纹的两次婚姻,还问苏眉是否注意过婆婆额角上有块伤疤,像月牙儿。苏眉努力回忆着。庄晨流着泪,说那就是父亲和母亲有过婚姻的证明。说从她懂事那天起就整天为他们提心吊胆,说你们小时候也为我和你爸提心吊胆,可那是因为我们在农场。
  “你为什么还不要孩子?”庄晨突如其来地问苏眉。
  苏眉只看着窗外笑。
  “要吧,我给你看着!”
  苏眉还是笑,笑而不答。
  或许她是笑妈谈话题目转换之快,或许是在笑妈的豪爽:“我给你看着!”
  庄晨见苏眉不说话,心想:怎么着都行(关于孩子)。
  
  第十四章
  
  61
  那个夏天苏眉最后一次来到响勺。
  五年之后的司猗纹已经用不着竹西再“运”她了,也用不着一再默念自己那个“要想活,就得挪”的口诀了,虽然为了完成那个口诀,她又很动过一番脑筋。她反复掂配文字,力图使它更上口更文雅,更具经典意味和传世特点。她把“就”改成了“必”,把“要想活,就得挪”改成了“要想活,必得挪”。这是一次推敲,是一次如同中国古代诗人对“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的推敲那般的推敲。司猗纹终于完成了这推敲。恍惚之中她常常觉得“鬼见愁”上就有个月下门,她站在那门前不时地犹豫着是推还是敲,她想象着月下门里曲径通幽的胜境。只有当大小便器伸向她的下身,她才发现她仍躺在床上,她的眼前没有什么月下门,她推敲出的那“就”和“必”对后人也黯然失色。
  不久之前她竟连大小便器也不能使用了,她的皮肤已经成了旧棉败絮,稍一捅便会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医生把这种现象叫做褥疮。竹西告诉苏眉,生在司猗纹大腿和腰背的褥疮已是第四期——坏死溃疡期。
  司猗纹过起了婴儿的日子,她现在用裤子。她夹在腿间的裤子得由竹西定时更换。开始她拒绝裤子,就像当初拒绝进里屋那样也很表示过一番愤怒。她不愿意让竹西看见她的下体,更无法容忍竹西扳起她的腿把裤子在腿间抽来抽去。她觉得那是一种羞辱,是竹西为了看她。年轻时她就饱尝过这“看”的羞辱,虽然那时庄绍俭是愿意看,而现在宋竹西是腻歪看。竹西对她解释了这“看”的必要,司猗纹在无奈之中相信了她的解释却仍然别扭着。她在别扭中服从着竹西,而竹西对她的“羞辱”并未完结。盛夏酷暑,竹西为了使司猗纹的身体通风,竟让她赤裸起全身待着。
  苏眉就在这样的时候进了屋。
  当她习惯了里屋的光线时,她又看见有“鱼”在水中游。这不再是当年她见到的那条活蹦乱跳的鱼,这是一条濒临萎缩的干鱼。原来活鱼和干鱼都能给她以惊吓。但苏眉毕竟不再是十四岁的苏眉,她没有跑出去她也不该跑出去,她镇定地站在司猗纹的床前,司猗纹正侧身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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