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那时她还有什么闲心去看什么人的背。有时背倒会找到她:有一次一个驼背的老女人挡在她眼前,覆盖那脊背的不是什么金色汗毛而是松弛下来的带有黑斑的薄皮。她真地觉得那皮很松很薄,也许因为薄才松,也许因为松才显薄。她只觉得那脊背很丑,丑得不应该再被人看。
不该被人看的人就是不应该给人看。
她仿佛还记得一些不应该给人看的肚子、胳膊、腿、奶……还有,还有一些说不出口。
金色的小溪才能使她欢欣,她没完没了地往舅妈背上撩水。她们心里都明白这时的帮助和被帮助倒成了无关紧要,要紧的在于这是一种相互的了解相互的沟通,这了解和沟通里谁也有谁的说不清。
她知道舅妈只愿意任她往她背上撩水——只要你愿意。
舅妈在洗,舅妈的脊背总会有光洁的时候。眉眉不再撩水,那小溪也不再奔流。这时的舅妈才会猛然从盆里站起来,就那么随便地把自己的身体转向眉眉。只有这时眉眉面对这身体才有点脸红和心跳。她羞涩地迎接这身体,她觉得这身体很壮大很丰硕很逼人,她觉出了自己的渺小。何止是一个眉眉的渺小,连这屋子都一起渺小了。她甚至怀疑这身子刚才能够蹲在她脚下这个小盆里,就像魔术师突然把一个活人变到一只小箱子里那样不可能。
舅妈迈出澡盆,就那么随意地对着眉眉为自己做着一切善后工作。她一面用干毛巾擦拭全身,一面沉稳、从容地转动身体,于是身体的所有部位便在眉眉的眼前展示。这不再是从前眉眉眼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团团块块,面对这些展开,她觉得舅妈的哪一部分都该让人看,舅妈本是一个该让人看的人。苏眉在当时不懂得人体构造,更不懂人体和美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它们能带给人绝无仅有的激动。她只知道舅妈是个最该让人看的人;哪儿都该让人看。
乳房,当宝妹把它当奶吃时,它像是一个仅有奶水的婴儿离不开的器皿。可现在它远远不是,它是球,是两个自己跳跃着又引逗你去跳跃的球。舅妈举起胳膊擦背时那球便不断地跳跃。
臀部,当舅妈坐着马扎把宝妹时它们不过是人身上为了坐而生就的两块厚垫子。现在它们不再是为了坐而生,那本是引逗你内心发颤的两团按捺不住的生命。舅妈每扭动一次身子那生命就发生一次按捺不住的呼号。
脖子和肩你以为就是一根直棍接着一根横棍吗?那些衔接本身就流泻着使人难以理解的线。那是声音是优美的声音,你想看不如说是想听。
腰为什么细于胯,胯为什么丰于脚?那好像就是专为人系腰带不掉裤子而生就。你不觉得那里也使你生发着激动。最为它激动的也许是那些最伟大的画家,你问他为什么他会说,因为他永远无法对付它的美他永远画不出来。
人的腹肌是八块,但当你把它画作八块时你才会彻底发觉你的拙劣。那是八块,是八块的妙不可言是八个音符和谐的编织。
许许多多关于人的一切是许多许多年之后苏眉才了解的。现在的眉眉面对着舅妈心中还是只有那一个念头:舅妈才是最应该给人看的人,谁都应该用一双善意的眼睛去直视一下她的舅妈。
然而舅妈的身体终有眉眉不愿直视的地方,这直视使她不自在使她不安,甚至使她有点无地自容。那便是舅妈那个饱满的小肚子,和小肚子以下那片不算小不算少的晶莹混乱的小水珠。她面对着它们无地自容着又眼馋地预测自己,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长成舅妈这样,永远也生不出眼前这一切。
许多年后苏眉面对过很多可以被称为美的人体,有的可以用好看形容,有的可以形容为漂亮,有的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但一个裸体的竹西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那裸体终未被眉眉想出合情合理的比喻。
她觉得作家写不出人体的美,就因为想不出最恰如其分的比喻,他们大多去就“事”论“事”。
历代画家那仅有的几幅人体成功之作,或许都有人体之外的一个比喻吧。真正的比喻是不容易的,苏眉想。
里屋撩水,外屋的司猗纹就睡不着。她最不愿听见里屋这轻快、惬意的撩水声,她觉得她们的合作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轻蔑。每逢竹西容光焕发地端盆出屋后,司猗纹就开始喊眉眉。
司猗纹喊眉眉说让眉眉睡觉,其实她知道眉眉从来不睡午觉。她喊她是为了告诉竹西,是她那不可少的卫生澡妨碍了别人的午睡。尽管竹西不是每天中午回家,但司猗纹还是觉得竹西一回来家里一切都得翻个个儿:那盆,那水,眉眉眼前那一切……
竹西很快就上班去了,现在才是司猗纹正式午睡的时候。
司猗纹躺下了,眉眉搬把小椅子来到院里。她坐在枣树下,膝盖上摊着一团乱毛线,开始她那没有名堂的编织。竹签子在手里笨拙地扭动着,她从来也不知道她究竟要织什么。她只是愿意在枣树下坐着,看看枣树,想点自己愿意想的事。或许她还有点为婆婆着想,万一有点动静呢——婆婆所希望的动静,有了枣树下的她,婆婆就不再措手不及了,省得她再找鞋拿语录地手忙脚乱。
青枣在一股股树枝上很沉,把树枝压得很低,有的垂到房顶,有的垂过屋檐。
不时有青枣从枝上掉下来溅在青砖地上,很响。
15
再也没有比你更适合听我说话的人了。但你在我眼前常常是模糊的你捕捉不定,我对你充满了猜测因为我无法靠近你。你离我不远不近的总是一声不吭,这就使你对我永远充满了魅惑。有时候我自以为很了解你说“眉眉那时候可真傻”什么的,但我并没真正弄明白一些事就好像有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
大约五岁时——你也许还记得,爸教我认闹钟,这对我来说是太困难了我好像天生的不识数,时针、分针和秒针怎么也弄不明白。爸教了我许多遍我一点也不懂,以至于我都为我不好意思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种心情叫不好意思。
苏眉你说的这事我记得。
你无法形容出你当时的心情,总之你是不愿意再不会下去于是你就说你会了。可是你没给自己留下退路你还不会给自己留退路,这常常使我嫉妒你又羡慕你。你没想到爸会立刻考你,他轻易地扭了一下哪个针问你你回答不出来,因为回答不出来你就故意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像在说会了就是不告诉爸。爸却一眼看穿了你,他拍了一下桌子说你骗人你根本就不会。你那一片混沌的小脑袋瓜被吓开了窍,你哭着抽嗒着居然认准了钟点从此时间就走进了你的生活。
眉眉你别伤心我在揭你的短,这不是你的过错也许这是人类的过错。人类大声疾呼着灵魂的工程师们大声疾呼着真诚,正说明这世界的谎言太多欺骗太多伎俩太多。我常常觉得人类在呼唤什么想必就是什么已经穷尽,可我却又常常怀疑那呼吁者本身的真诚能有几分。我仿佛看见了那些煞有介事地怕受孩子欺骗的大人,你企盼着别人的真意好在那一片真情之上顺利完成你的欺骗。特别是当我在猜测你的时候眉眉,我不能不觉得撒谎才是人类后天不可逆转的捍卫自己的本性,或者说是人类捍卫自己的武器,是人类灵魂铺张在人类眼前的永远的屏障。
大人拼命地要求孩子别撒谎多半是怕自己受孩子骗;孩子有时候不撒谎是没料到不撒谎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恶果。当你站在“红卫”副食店丧失了记忆耽误了“好多年”的时候你首先想告诉婆婆你跑了好多好多商店。说这是一个谎还不如说是对你那常人所不知的“记忆空白”的遮挡那原本就用不着公诸于众。
你在肯定撒谎吧苏眉。
肯定或者否定对于撒谎本身并无意义,我只说它是人类后天的创举是流在人类命脉中的永不衰竭的血。它的源远流长使人们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有时候人们向社会向亲朋拼命剖白自己剖白得越淋漓尽致的时候正是他的谎言隐匿得越深的时刻。那虚假的透明和造作的坦荡欺侮着真切的混沌逼它就范,好像那些纸花蜡果,那些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脱颖而出的假鼻子假头发假脸假睫毛,那些特别特别明净漂亮的、反映着大街上一切五光十色的行人、车辆、门窗和道路的钢化玻璃的建筑物们。你冲着一扇四敞的大门走去结果你被撞在钢化玻璃上,你被撞疼时才知道那不是门。要是你没撞在玻璃上而是撞在“玻璃棉花”上你一点儿也不疼,你还会拼命往里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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