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庄晨是妈的姓名。
  眉眉知道这是姨婆在夸庄晨的闺女,虽然她并没有叫她们“乖乖、宝贝儿”,但眉眉觉得这比叫乖乖宝贝儿还真。她在姨婆那暴风骤雨般的亲吻中顺从着,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话使她心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欢乐。她依偎在姨婆宽厚的怀里,那温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着莫名的陶冶。那柔软的、手背带着肉的旋涡的抚摸使她很想撒娇。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个满头银丝、皮肤白净、胸脯宽厚的老人。甚至在幼儿园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时,她描述的就是眼前这位姨婆,虽然她们从未见过面。她还编出过许多假定:一双刚穿在脚上的新鞋,她说“是我姥姥给我买的”;星期天下午回园时手提一只装满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从北京寄来的”……
  她愿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属于她想象中的那个姥姥。
  原来她真有这么一位想象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带给她们的巧克力和一种弯曲的小点心分给她们,她们终于不再想到困,仿佛从来就不懂困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没回东城自己的家。在婆婆的提议下她们开始打麻将。小玮终于忍不住倒头睡在床上,眉眉却愿意和姨婆共同度过这神秘的时刻。她被姨婆拥在怀里,看着那满桌子奇形怪状的图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为她作着讲解:“这多像个烧饼,你看上面还有芝麻粒;这是副眼镜;你再看这个,这不是一只小鸟么;那多像两条鱼……”眉眉觉得姨婆是专门为了她才坐在这里。她看看对面,对面的婆婆对眼前却贯注了全神。她认真的盯着手下和桌上,惟恐错过了什么忽略了什么。她不断地叫着“和”,把别人手下的红绿筹码不客气地往自己跟前收敛。眉眉看懂了那筹码代表着什么,那是钱。
  婆婆收敛着别人的筹码,并不断欠起身,把耳朵贴上窗子听听动静。这种听动静给她们的行为乃至整个房间带来了几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对眉眉滔滔不绝的讲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筹码越来越少了,眉眉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姨婆。
  姨婆越来越“穷”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个好脾气的陪衬。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怀抱里体味着困倦的懒散和美好,一切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2
  那时候小玮正在妈的肚子里,妈就有了一个大肚子。眉眉觉得妈的肚子很沉,像扣着一口大锅。
  有一次眉眉不高兴,越看妈越不顺眼。她气不打一处来,就冲着妈的大肚子推了一把。她以为妈一定会被她推翻在床上,但是妈没有翻,只摇晃了一下。
  妈正在看一本画报,画报从妈手里翻下来掉在床上。
  “怎么回事?你!”妈惊异地看着眉眉,眼睁得很大。
  眉眉躲过妈的眼光,努力注视掉在床上的画报。她看见一个非常恐怖的场面: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将一个垂死的青年搂在胸前;那青年脸上淌着又红又稠的血,那个瘦老人把眼睁得很大,惊恐地看着前方,就像妈现在这眼光。她不知是因为有了青年人脸上的血,老人的眼光才变得惊恐;还是因为有了老人的惊恐,青年人脸上才有了血。过了许多年苏眉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和那画的故事:俄国皇帝伊万雷帝在激动中失手杀死了他的皇太子,然后又将儿子紧紧搂在胸前。那便是人所共知的“伊万雷帝杀子图”了。
  后来眉眉哭了。那血使她恐怖,血和妈的肚子受到的袭击好像就是一回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把那个俄国皇太子的血和妈的肚子连在一起。
  她想她是被自己的行为吓哭的,血使她流了那么多眼泪。
  爸问她为什么动手推妈,说这种行为就是粗野。开始她说什么也不为,后来又说那是因为妈的肚子太大太难看,她最不喜欢妈有这样一个大肚子。爸和妈互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他们原谅了她,但她却哭得更凶。她哭,号陶着大哭,好像无论爸妈原谅她还是不原谅她,她都得哭。也许她哭是因为没把真正的理由告诉爸妈,她对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然而那理由她似乎又说不清楚。
  可谁能说妈的大肚子好看。
  妈的肚子终于在眉眉的恼怒之下变小了。眉眉怀着一种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小玮的出生。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个虐待过小玮的人,小玮还没同她见面她就打了她。她整天猜测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还是脊背。
  小玮躺在小车里,从来没有计较过那件事,她挥手举胳膊地欢迎眉眉,没完没了地冲她笑,冲她撒泼,冲她咿咿呀呀地述说对人间的看法,甚至还向她表示对一切的无所畏惧,仿佛决定和她肩并肩地去直面世界。为了证实她对一切的无所畏惧,她还吃屎给眉眉看。
  小玮对眉眉表示的哥儿们义气般的忠诚感动着眉眉,她找到了那个理由:原来就因为妈肚子里有个人,有个对她宽宏大量的人。她越发觉出自己那个行为的粗野了。她一面被小玮感动着,一面坚决地制止她的吃屎行为,仿佛说:我知道了,我们是姐妹,是哥儿们。她指着小玮吃的那东西说“臭”,她把一切不愿让小玮做的事都说成“臭”。她每说一声臭就耸一下鼻子,鼻子上过早地出现了两排小皱纹。她觉得自己的神情有点夸张有点煞有介事,但她获得了小玮的信赖。获得信赖才是一种幸福,小玮又咿咿呀呀地开始跟她讨论更多的问题了。一种幸福充盈了两个人。
  为了这幸福,她甚至都有点讨厌寄宿小学了。在教室里她的脑子常是一片混乱,有时脑子里的事你追我赶混作一团,有时又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有时她故意和老师作对,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她偏不看黑板;老师朗读课文她偏要听远处的青蛙叫(她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水塘);老师唱歌她就故意不张嘴。老师发现了她的不张嘴,停止了全班同学的张嘴去问她,她什么也不说,老师问刚才大家在唱什么,她说大概是“我们是公社的好儿童”吧。其实老师唱的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她想,反正都一样,我都会。
  眉眉会,什么都会,她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在教室里“不会”是什么滋味。先前她在大街上胡乱念字的时代早已成了过去,现在虽然她还把“禁止鸣喇叭”念成“禁止乌刺八”,那是故意。她这样念才证明她现在会,不会是早先的事。
  只在一个时间她才肯于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热情,那便是每晚熄灯之后黑暗来临时。
  那时,每天的黑暗对于每个同学是那样至关重要那样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们想象中的一个新世界。她们讲故事,从故事里得到欢悦。你讲我也讲,把听来的看来的,从美丽的公主到丑陋的巫婆,从狐狸到狼,从东方的皇帝到外国的农夫、皮匠,她们讲起来争先恐后没完没了。眉眉不讲,眉眉听,待到哪个故事出现不可原谅的错误时,她才会直言不讳地出来纠正。有时她还能毫不客气地否定那整个故事。她气愤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支着胳膊说:“你瞎编!”
  被否定的同学自然是不服的,于是一场指责“瞎编”和反指责“瞎编”的斗争便开始了。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们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时全宿舍的同学都会卷进来,使这场争论更广泛更激烈。
  斗争总是以生活老师的光临而告终。她们伏下身子,缩进被窝蒙头装睡。但生活老师还是以侦探般的速度冲入宿舍猛然把灯拉开,然后开始侦破。她一个个地仔细观察着她们的眼皮,从眼皮跳动的节律中发现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她叫起了眉眉。
  眉眉并不为自己争辩。虽然她并不是这个案子的主谋,老师还是要以她为典型展开一次当众点名批评。那老师上身穿一件灯笼背心,下身只穿一条大花裤衩,以满腔的义愤,以革命接班人应具备的条件为理论依据,直讲到她们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应该多么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么不合乎领袖对于革命接班人的要求。直到眉眉站在床头举手声明要下床小便时,老师才结束这场自己侦破自己了结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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