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如今每当司猗纹的一种欲望来临,只好歪倒在床上打呵欠伸胳膊。她希望眉眉来做这种替代,她多次叫眉眉去模仿姑爸,眉眉都摇头作着推托。这使司猗纹更把眉眉看做一个永远不能同她配合默契的遗憾。如果用裂痕来形容这没有默契的遗憾,那裂痕的真正开始也许就是从这儿。
汽车载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传来一些零星的声响:砰!好像谁摔了一只碗;啪!谁把脸盆扔在地上;嘭!这次比刚才要惊天动地些,谁摔了暖壶。
一些零星的声响之后,大旗气冲冲地推门出来。罗大妈紧随其后,她在当院就揪住了大旗的衣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车似的扑着身子往前钻;罗大妈在后革酋着身子朝后拉。罗大妈身子重,大旗怎么也挣脱不了罗大妈的手。
罗大爷站在廊上一边跺脚一边冲他们喊:“都给我回来!”
大旗和罗大妈都不听,只在院里僵持。
“回来不回来!抽什么疯,你们!”罗大爷又喊。
大旗就要挣脱罗大妈的手了,罗大妈却就势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天非死在当院不可!”她说。
“反正我得去,东西在我手里我就得去交!”大旗说。
“你交?我不死你就别想出门!”罗大妈已经满身扑在地上。
二旗、三旗跑过来,绕到大旗面前。
“哥,你他妈就交给妈吧,有你什么事。”二旗说。
“不能给她,给她我不放心。”大旗说。
“那你给我,是我满院子捡的。”二旗向大旗伸出手。
“你我也不给。”大旗说。
“给我!谁也不用你们,我去。”罗大爷绕过来,挺着身子阻拦着全家。
大旗紧捂着上衣口袋。
“你给不给我?”罗大爷向他伸出了手。
大旗把口袋捂得更紧。
罗大爷却捏住了大旗的脖子。
“我叫你不给,我叫你不给!”罗大爷使劲拧大旗,大旗趔趄着。死抱着大旗的罗大妈也摔倒在地。
罗大爷终于把大旗扭回了屋,罗大妈也扑了上去。
罗大爷在屋里用什么东西抽打大旗,大旗只是嚷:“这东西就得交,早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交也不能让你去,就得让你妈去。”罗大爷说。
后来是一些小声的酝酿。
上午,罗大爷和他的儿子们走了,罗大妈出了屋。她手攥一个手绢小包,却来到南屋。她把个小包拿到司猗纹眼前说:“这就是那东西。我怕孩子们办事不牢靠,我得亲自去交,也算是姑爸为革命做了贡献。”
罗大妈的手只在司猗纹眼前晃了一下就缩了回去。司猗纹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她觉得那个小包比应有的分量要轻得多。对黄金的分量司猗纹不外行,她想:虚幌!寸金,寸金,一寸见方就是一斤。她想着“寸斤”却微笑着对罗大妈说:“交东西就得大人去。”
罗大妈觉得司猗纹笑得很怪。
23
胡同里都知道没了姑爸,她的大黄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谁也不去打听姑爸的死因,谁都知道在罗大妈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时宜。
一群街道妇女跟罗大妈进院清理姑爸的遗物。有人清,有人看,挺热闹。那个又矮又胖的大立柜,那两只飞毛奓翅的白皮箱,那变了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以及四个以猫为主题的苏绣条屏都被抬到院里。它们显得寒酸,倒也一目了然。
谁发现了那个花荷包,用棍子挑着在院里吓唬人:“哎,越花越有,越花越有!”那东西扫着谁,谁都连声尖叫绕着院子跑。罗主任处理完屋里来到当院,人们才停住这没深没浅的玩笑。她们安生下来,围绕着罗主任开始往外搬东西。
东西很快就搬完了,归到它们应该归属的地方。院里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破烂儿:两只翘着头的大皮鞋,一只不分男女的骆驼鞍儿黑绒靴子,一件三个兜儿海昌蓝学生服,一个被枕得油亮的绣着拉丁字母的荷叶边枕头,一本残缺的张恨水小说《北京小姐》,还有基督教石印宣传画。这张画保存完好,画面由天堂、人间、地狱三个部分组成,天堂的辉煌、人间的平淡和地狱的苦难无边被合理地安排在一起。
罗主任没有跟着东西出门,现在她拄着一把竹扫帚像是要清扫。但她不扫,却止不住地自言自语着:“自个儿走了,还得让大伙擦屁股,还得搭出工夫。”
司猗纹听见罗大妈的自言自语,知道这并非自言自语,这是号召,是对司猗纹的单独号召,号召她去接她的扫帚。其实她愿意响应罗大妈的号召,刚才她就恨不得奔出去和街道一起热闹。但她缺少必要的勇气和准备,她不知站在那里应该表现得若无其事、活活泼泼,还是应该表现出些应有的悲伤和矜持。也许悲伤、矜持、活泼和若无其事都不是她的应有表现,她是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左右动弹不得的特殊人物,这就不如待在屋里表示沉默。现在人们走了,罗大妈站在院里向她单独发出了号召,一个时机才摆在了她眼前:她总要去表现一些什么才对,才过得去。妇女们走了,统帅她们的罗大妈还在;东西走了,姑爸的破烂儿还在,罗大妈的扫帚还戳着。
司猗纹来到院里。
“刚才,我以为是街道上组织的。”司猗纹说着去接罗大妈的扫帚。
“咳,组织不组织的,谁都愿意干眼前的活儿,一窝蜂似的。你看扔下这,这扫帚不到……”罗大妈指了指院子。
扫帚不到,姑爸的破烂儿就得这么摆着。
现在扫帚要到,扫帚当然应该由司猗纹接过来。司猗纹接过罗大妈的扫帚,由西屋门口开始,把姑爸的破烂儿朝一边用力推动。她推动得彻底、带相儿。司猗纹对笤帚、扫帚、铁锨、簸箕的使用并不外行,那些年庄家的粗活儿她没少干,连做饭、升火用的大砟,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都是司猗纹愚公移山似的将那些盆大的、碗大的大砟归到煤屋。有一次庄晨的同学还误认为司猗纹是她家的老妈子。后来庄晨就开玩笑似的给司猗纹起了个外号叫“司大力”。
司猗纹一边挥着扫帚推动着姑爸的破烂儿,一边不失时机地和罗大妈搭话儿:“破四旧的那些天,我不是没提醒过她。您瞧,都什么时候了还保存这个。”司猗纹风卷残云似的扫着那宣传画,那《北京小姐》,那《新旧约全书》。
“这是什么?”罗大妈信手从地上捡起《新旧约全书》。
“咳,都是南堂里的东西。”司猗纹对那东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顾。
“南堂?”罗大妈问。
“宣外,路北。”
罗大妈有些明白:一片灰砖建筑,两个尖儿。
姑爸其实并不信教,她愿意了解宗教故事。她觉得《圣经》里的故事比人间的故事要真切,离人近。
司猗纹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烂儿堆成堆儿,又撮进簸箕,把它们一趟趟地送出门,送到附近的垃圾堆。
罗大妈找出姑爸的锁,锁住姑爸的门。
司猗纹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升上心头,她像是完成了对罗大妈的一次正式试探。如果交家具讲演仅仅是她的一次亮相儿,懂得京剧表演程式的司猗纹,更懂得亮相后你还要一步一步地朝台前走,观众才能彻底看清你的脸。司猗纹常想,新社会就像个大戏台,你要不时亮相,要不时地一步步朝台前走。有时你就要走到台前了,不知谁又把你截了回去;你还得再亮相,再一步步地往前走。有时没人截你可戏台忽然塌了,旧台塌了你眼前 又有了新戏台,你还得亮相,还得走。
现在她到底向台前走了一步。她的脸离作为观众的罗大妈又近了一步。她和她对一个共同的问题发表着共同的见解,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罗大妈把自家扫帚归到廊上,拍打着自己回屋后,司猗纹才把自己的簸箕归进厨房,拍打着自己回屋。
这天司猗纹情绪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买菜回来还做了红烧带鱼。
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个红眼睛白指甲的老太太的梦。当她那张灰鹦鹉脸贴近眉眉又开始口罗唣她时,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来。她拼命笑拼命叫拼命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婆婆叫醒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在做梦。婆婆说什么梦值当得又哭又笑?她不愿把那梦告诉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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