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她把大旗轰出了家门。
  大旗好轰,一轰就走。竹西也不用她轰,早愿意离开响勺。就是南屋她轰不走,轰不走就得在这个空前绝后的、今生来世少见的新关系下相处。谁轰谁?没准儿南屋还要轰她呢。
  司猗纹显不出不自然,她看竹西和大旗的结合绝不是无可奈何的将计就计。她觉得竹西是故意,故意结一个给你们看。你们都目瞪口呆了,还议论吗?就像有句话叫“穷则思变”。竹西当然不穷,或许还有点富。不然为什么罗大妈看她臀部格外浑圆?一句话,司猗纹对竹西的婚事不愿多想。寡妇再嫁没什么稀罕,在他俩的关系中她不是还起了几分意想不到的作用吗?司猗纹只为死去的儿子庄坦感到几分哀伤,这像是竹西联合起大旗对他们娘儿俩的欺负。可谁让她派眉眉回来“侦破”呢?
  事情破了。
  事情成了。
  这时司猗纹又忘了他俩合伙对她的欺负,却像是她欺负了他们。
  只有当司猗纹看见罗大妈那撇着的嘴更撇,才想起用谁赔谁赚来形容庄、罗两家更贴切。司猗纹还是觉得赚的是庄家,赔的是罗家。这倒是和罗大妈的看法不谋而合:院里这桩事怎么也不是庄家大姑娘嫁了罗家老鳏夫,而是庄家的寡妇嫁了罗家的小伙子。
  但是赔了的罗大妈还得请赚了的司猗纹去街道学习、开会。现时司猗纹再去,得看有没有工夫。她想,唱“大快人心事”那是自得其乐,再也谈不上给响勺争光。大快人心事那是全响勺胡同的人心大快。德国老太太不也开始收到德国亲眷汇来的西德马克吗?她又开始用这马克挑房顶子扣新瓦,拆旧地板换新地板。
  达先生那颗“污点”倒仿佛成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历史纪录(只可惜那污点小了点,再大点呢……),他还被选为区政协委员,区政协的所在地就是坐落在“勺头”的从前司家那个大宅院里。虽然那宅院不再和司猗纹有关,可她住过,熟悉。
  达先生的外孙女马小思也出息成了电视台的导演,还嫁给了一个叫小华的很有来头的小伙子。有时一辆锃明瓦亮的小轿车专接达先生去电影资料馆看内部电影,你弄不清那轿车是马小思公公的还是马小思从电视台弄的,导演们都会“弄”。
  你不能说大快人心事就不包括罗家,罗家也自有罗家的人心大快。罗大爷、大旗、二旗虽依然如故、平平常常,大旗因了竹西的大肚子,生活上或许还会出现点暂时的吃紧,可三旗却成了燕京饭店客房部的“博依”。“博依”虽然就是服务员,可那是燕京饭店,光是洋人落在房间里的洋烟、洋酒、洋化妆品就足以为人艳羡。连罗大妈用那东西也大手大脚起来,一次她竟把定型发雾误认作花露水挤了一脖子,落了一脖子“黏”。据行家分析,那成分主要是松香。
  当然,这些人心大快都是司猗纹那“唱”的捎带脚儿。最使她大快的,还是她收回了她那带廊子的、有着花隔扇的、进门得上五层台阶的大北房。虽然罗家一时还搬不出去,但大北屋她是收回了,每月罗家交给司猗纹的房租就是证明。
  交、收房租也成了北屋和南屋一个新节目——一个最具时代特征的新节目。
  为了迎接这每月十元的房租,司猗纹总要表现出点“派”。她没有忘记罗大妈那次拒她和达先生上台阶、还拿小石头子往他们脚上扔的事,现在司猗纹用不着再拿扔小石头子的办法来对付罗大妈,用不着。她对待她要显出点风度显出点教养显出点“派”;往人脚上扔小石头子儿,那本身就是低下。
  每逢罗大妈来交房租,司猗纹便摆出羊皮匣子列出英、法化妆品。也不必再穷穷气气地煨什么小枣,炖锅银耳、煮几颗桂圆,这才是一个正大光明的债主的风度、风韵、风采、风范。
  罗大妈来了。罗大妈在这个节目里也自有罗大妈的安排和铺陈。她从来不给司猗纹大面额的钞票,从来不给司猗纹一张“大团结”,她从来只给她一大卷儿零零碎碎的毛票和钢钅崩儿。那些毛票油脂麻花模模糊糊,钢钅崩儿也黑咕隆咚,叫人一看便知这是特意挑选、精心组织。罗大妈走进南屋把手中的东西往司猗纹眼前一摁,一堆破搌布样的东西便摊在两个女人中间。
  司猗纹不瞧那堆东西,还在细吃她的蛋白煮桂圆。她希望罗大妈多坐会儿看她怎么吃,再腾出眼神儿多看几眼她的梳妆台。
  罗大妈不四处乱看,心想你碗里不过还是我上次见过的那几颗“黑枣”(比黑枣大点儿也有限),那东西再有营养莫非还能代替五谷杂粮?还有你梳妆台上那点老玩意儿,指不定是几百年前的。有工夫到俺们屋看看,虽然是三旗捡的,可也是捡外国人的,也够你看一阵子。我是不会形容,不然用外国话给你说俩名儿,你还不蒙了。
  “就您一个人在家?”
  “啊,可不,宝妹还没放学。”明知故问,司猗纹想。
  “多闷得慌呢,叫我我就受不了。”
  “我倒没有您那种感觉。”司猗纹说,“一种幸福的孤独。”
  “‘咕容’着就好受呀?‘咕容’是说一个人待着不是?”电影电视罗大妈也没少看,嗯,有这么句话。她想。“我看也是,一个人省心。想想那些个年,这屋里大大小小仨孩子,可真够您受的。好在孩子们都大啦,听说眉眉和小玮那姐儿俩出息得都不赖哩。”
  “全在小时候打下的基础。”司猗纹说,“您记得那会儿外头那么乱,我就叫眉眉在家画画儿。”
  “要不说也够您受的。操心呗。”
  “家庭熏陶。”
  “准是。这阵儿眉眉准也挺忙?”
  “忙。”
  “还常来信?”
  “常来。”
  “自打那年以后,我还没见过这孩子。这回还不来看看您。都到北京啦。”
  “谁?”
  “眉眉。”
  “眉眉?来不了。庄晨前几天来信说她在广州呢。”司猗纹早已放下她的桂圆碗。
  “哟,我当您早知道了呢。昨天我们大旗在画舫斋看见她啦,人家还叫大旗进去看画,大旗没去。敢情您不知道哇?您看这事儿。钱对不对,您数好喽。”罗大妈轻描淡写又将话题转到了房租上,抬起稍显沉重的身子出了南屋。
  对于罗大妈带来的消息,司猗纹没有当着罗大妈表现什么(只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碗),但眉眉和画舫斋到底打乱了她的一切计划。慌乱之中她忘记给罗大妈开收据。
  她想,那不是真的。
  她想,那是真的。
  
  53
  竹西和大旗又搬回响勺胡同搬进了司猗纹的西屋。他们把西屋隔成两间,比大旗厂里那个与人合住的单元宽敞多了,方便多了。
  如果说当年他们是被轰出响勺胡同,那么如今的归来便是凯旋了。他们生出了儿子,儿子名叫欢子,看见孩子便使人想到孩子父母身体的优良。
  欢子的出现使罗大妈迅速忘记了过去,谁赔?谁赚?孙子可是罗家的——长孙。三旗眼光更远大,他亲热地叫竹西“大嫂”,影响得二旗也直叫大嫂。他们叫着品味着竹西在他们生活里的分量,品味着一个“知识界”一个海外有亲眷关系的女人的分量。他们开始觉得,大旗和竹西的结合就像是罗家全家的眼光。他们总仿佛看见远处已有什么东西(当然是好东西)在等待着他们全家,那东西不十分地清楚也不十分地模糊。
  罗大妈不再摆弄袼褙、剪刀,她坐在廊上把欢子笼络在怀里,手中拿着“魔方”“魔棍”和欢子一起研讨。
  竹西冷静地领受着这一切。重返这院就是重返这院,她既不感谢司猗纹为她提供的西屋,也不对罗家表现出她就是罗家的人。在医院她是大夫,回到这院里她是宝妹和欢子的母亲,大旗的妻子。至于司猗纹,她和她是同院儿。从前当她和大旗那件事“破了”“成了”的时候,她没有忘记人们射在她身上的那鄙夷的眼光。当她怀着欢子回响勺胡同看宝妹时,胡同里那些眼光更是不加掩饰地射在她的大肚子上。司猗纹、罗大妈、全胡同……都一样。她无视那些眼光,甚至略微夸张地晃荡着她的大肚子,在当院给宝妹一洗就是一大盆衣服。现在一切更用不着了,她没有大肚子可看了,在这院里她又还成了原样。腰粗了点,做一阵健美操还能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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