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照您说列宁也得打那么多比方:‘我好比笼中鸟,我好比浅水龙’……”
“那倒不必,我是打这么个比方。可他起码得唱出夺权之前那种……心中虽千头万绪,表面又镇定自若。哎,您听。”
达先生思忖片刻终于想出了列宁的两句唱词,他唱道:
“为起义,使得我昼夜难眠,
我作为革命的领头人难得合眼。
我好比……”
“您这不行,啊。”司猗纹打断他,“列宁不能自己先诉苦。”
“我这不才是个比方么。再说,当真要演唱词儿得专人编,最后还得江青同志点头。我这不刚是个比方么。”
“倒也是。”司猗纹说。她想她不能难为达先生什么都包,编唱词是专门学问,你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就那么好编?
“我一考虑就偏重唱腔设计。”达先生说,“您就说列宁和他的警卫员瓦西里那段戏,多好。瓦西里押粮回来,先面对列宁来段吹腔。吹腔悲壮偏重表达,正好瓦西里押粮回府,路上忍饥挨饿和敌人作战,先唱四句吹腔。当唱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之间,瓦西里突然昏倒,甩掉帽子来个“跄背”,接下去列宁见状悲切万分,先来句西皮倒板,胡琴来段长过门儿加几个花点,再用西皮原板结束。那时候,您就贝青等着听好吧。”
“得,光听您白话吧。”司猗纹不常用“白话”来形容达先生的白话。“白话”里显然有贬义,但达先生愿意听司猗纹说他白话。他觉得只有听司猗纹的“白话”,才证明他和司猗纹之间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那时达先生便可以更加放肆地白话起来。
“白话,也得白话得出来。”达先生得意起来,得意里还有几分忘形。他心想,我知道你,你说我白话,那是你服我。不客气说,说唱腔儿,全北京能白话成个儿的也不过一二三。那“板儿团”咱不能比,连徐先生徐兰沅那两下子有时候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给梅老板设计的“挂帅”里有那么好几段就不是地方。
“刚才您净拿男角打比方,您说那旦角呢?”司猗纹另有所思,趁着达先生的白话,又对他做着鼓动。
她朝他伸出一手兰花指。
“您是说列宁夫人,还有瓦西里媳妇。那好说。”达先生忽地从炉前站了起来,他知道这才是今天他们对京剧切磋的一个高潮——司猗纹关心的是旦角。
达先生站起来,把两条短小的胳膊向后一背,正面紧对司猗纹。
“您就先说列宁夫人吧。”司猗纹说。
“叫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依我看,她主要有两个大段子。第一个大段子咱先撂撂,咱先说这第二个大段子,就是列宁被人打了黑枪后躺在病床,发烧四十点五度,昏迷不醒的那个节骨眼儿。这克鲁普斯……”
“克鲁普斯卡娅。”
“对,克鲁普斯卡娅。太绕嘴,干脆咱就说卡娅吧。卡娅站在病床前,后边列宁躺着。卡娅心情悲痛,想起列宁为革命奔波一辈子,不由得心潮澎湃;特别当她想起老奸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处来,于是乎……武场一个急急风:锵……叭嗒锵,带出胡琴的二簧倒板,紧接着是一串紧拉慢唱。为什么非用紧拉慢唱不可?我这就给您说清楚:为的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就卡娅的心情而言,着急中有回忆,回忆中有着急,冬冬冬冬格儿里格儿咙……唱:
“思想起布哈林气炸胸膛,
你不该遣特务来打黑枪。
我丈夫叫列宁本是社会民主党,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
“在哪儿?”达先生问司猗纹。
“在战场。”司猗纹说,“这合辙。”
“不行,不能光图合辙。列宁,前方、后方都是他一个人忙活。对,就唱‘前方后方’,也合辙。唱:
“他为革命终日奔波在前方后方。
那前方有白匪他得歼灭,
这后方有汉奸他也得抵抗。”
“得得。”司猗纹打住达先生这一泻而下的紧拉慢唱,“那是汉奸吗?”
“反革命也行,反正不是好人。”
“汉奸在中国,汉奸、叛徒、特务……在苏联得叫……”
“苏奸。”达先生抢先一步说,“哎,说真格儿的,这段怎么样?”
“倒沾边儿。”司猗纹说。
“仅仅是沾边儿?”达先生趋近司猗纹,眼睛直勾勾的。那眼光分明在说:怎么,这也像你对我说的话?也不看看唱腔设计是谁。
在达先生直勾勾眼光的“逼视”下,司猗纹决定让步。她一边让步,决定再给他加点“胡椒面”,她想到一个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再来点儿胡椒面儿”。“逗您哪,瞧您,致惊导怪的,去去去。”司猗纹白了达先生一眼,伸手轰赶着,眼睛也直勾勾的。
达先生最能领略这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如果说司猗纹用一个“白话”能使达先生站起来给她个倒背手,那么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足可使他对司猗纹做出个随心所欲了。那白眼不就是飞眼儿么?那“去去去”就是“来来来”,就是一个……一个暗示。然而饱经风尘的达先生更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于是达先生做个“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就像在告诉司猗纹:你不是说去去去吗?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可这工夫你心里就没有缺欠?你心里的缺欠只有你自己知道。
达先生坐回原处,司猗纹也刹住自己。她想到刚才自己或许有些失态,给这个小老头看了热闹。就你?司猗纹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宁”戏是编不下去了,但达先生那些假设的唱段却真的鼓动起司猗纹,她决定把这一大胆设想汇报给罗大妈。达先生说的那些蹦蹦儿目前虽不是样板,在他们刚才的切磋中司猗纹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起,但哪出戏变“板儿”前都得有个酝酿过程、成熟阶段。你这边先偷着演着,江青同志那么一发现,离样板不就近多了么。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儿唱列宁上边不干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于默认——没个不知道。自古以来这举国上下的百姓除了放屁,上边没个不知道。那么改编、抢先,让响勺抢个先、上个“板儿”不见得就是空想。当然这已不再是司猗纹的几句清唱就能解决的问题。就在达先生跟司猗纹白话的时候,司猗纹已酝酿出一个庞大的计划:她非和达先生干一个整出不可。列宁就让达先生演,一化妆活脱儿;胡琴好找;让街道上那个守摊的秘书演布哈林;让罗大妈来个打黑枪的卡普兰;就是瓦西里和他的媳妇目前一时无人。大旗演瓦西里太肉头,让竹西演瓦西里的媳妇竹西准不干。
达先生看出司猗纹精神不对劲儿,还以为是刚才他那没深没浅伤害了司猗纹。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纹却猛然给他亮出了自己的酝酿。达先生也跟着来了个彻底的激动、激动的彻底,但对于他是否要扮列宁他还持保留态度。最后他同意司猗纹的下一步计划:两人就伴儿去找罗大妈。
司猗纹镇静了一下自己,又嘱咐达先生不要慌张,见到罗大妈他不必多话,只做个帮腔即可。
他们就伴儿走出南屋,就伴儿来到北屋廊下。罗大妈在廊上迎接了他们,连台阶都没让他们上。
“哟,您这儿忙着哪,罗大妈。”司猗纹在家里都这么称呼罗主任,她觉得这种称呼最具邻里气氛。
罗大妈耷拉着眼皮站着择米,手在一只小盆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把捡出的小石头子儿向廊下扔。
“是这么回事。”司猗纹说。
“我听见你们那事儿了。”罗大妈眼睛不看廊下,只盯住她的小盆,“你们俩一大上午不是都列宁长、列宁短的么。”
“那是说戏。”达先生帮腔。
“知道是戏。戏就活该那么编呀?糟改!那是俺们无产阶级的大导师。”罗大妈给他们摆出了列宁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和他俩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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