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车内。司猗纹显然认出了他,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讶,然后是瞬间的羞涩。
  司猗纹自言自语:“是。”
  司猗纹的头转向车内,脖子松软地将头放在苏眉的肩上。她的脸上失却了任何表情,她闭了眼。
  大红门前,那老人进了门,门又紧闭了。“奔驰”也像获得了解放,它一个急转身将身子缩进门旁的汽车房。
  车内。出租司机回头看看苏眉,苏眉点了一下头。
  “雪铁龙”倒车,出胡同,跑起来。
  
  司猗纹的病情因了这次出门而急剧恶化。她不再能吃东西,那本来就像败絮旧棉的身躯更加败坏起来。几天之内整个脊背已是白骨嶙峋,连颈骨、枕骨也开始暴露,她只剩下了耳朵以前的那张完好的脸。然而她的听力和意识仍然优于常人。在北屋罗家高叫着“和”的喧闹中她能判断出是谁算错了“番”,从那“番”里她又想起将北屋改造成画室的事。她问苏眉画室的天窗是不是得朝北,苏眉肯定了她的猜测。她说:“我琢磨着是得朝北,光线稳定。”
  就为了这意识过人的清晰,她让苏眉和竹西为她掏大便,她说她不能吃东西是因为体内的不通畅。为了通畅她不再照顾自己的自尊,她任意让她们抬起她的腿掏。
  苏眉望见婆婆那荒芜的宛若一带寸草不生的老荒地般的下部,却受着无名的感动。她不知这感动是源于自己肚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还是通过眼前这块老荒地她理解了司猗纹。也许世上真正的理解必先源于莫名其妙的感动之中。她想,也许丑不是一个女人直面过世界的这块老荒地,而是你认为这荒地丑。
  苏眉肚子里正孕育着生命,她土地肥沃……
  刚被掏完的司猗纹又要求吃了;刚“吃”完的司猗纹又要求上医院了。她坚信医院还能使她活,即使她死去医院也会使她再获新生。
  竹西叫出苏眉跟她商量,提醒她司猗纹不再适宜挪动了。苏眉坚信竹西的观点,但她们还是心照不宣地做出“决定”:让竹西去为司猗纹“叫车”。活动着的人说什么不行?
  竹西迈着很重的步子出了门,以证明她是去为她叫车的。
  竹西出门了。
  司猗纹要喝水。
  苏眉拿来水。
  司猗纹要她喂。
  苏眉用勺子给司猗纹喂水。
  水从司猗纹嘴里原量流出来。
  苏眉用手绢为司猗纹擦嘴。
  司猗纹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闭着的眼睛再无睁开的希望。
  苏眉又试着喂了司猗纹一勺水,水又一次原量流出来,但八十岁的她却又升起了呼吸她又睁开了眼睛。
  苏眉又为司猗纹擦嘴。这次她没有再把手绢从她嘴上移开,她的手在她嘴上用了一点很小的力气……
  司猗纹的胸脯明显地惊悸了几下,那惊悸仿佛还引来了腿的瞬间活动。然后她脸上露出笑容,很难说明这是热忱的笑还是冷笑。
  苏眉拿开手绢,那笑还停留在她嘴角上。
  苏眉为她梳了头发,伏在床头亲了亲她额角上那新月般的疤痕。她想,没有人亲过这疤痕。
  一弯真正的新月已从枣树顶上升起。
  
  63
  竹西回来了,看见站在门前赏月的苏眉,立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竹西在前苏眉在后进了里屋。里屋,司猗纹身上头上盖着毛巾被。竹西不慌不忙地揭开被头看看仍在微笑的司猗纹,伸手为她按摩了五官。司猗纹停住了笑。
  竹西和苏眉面对面站着。
  “也许你是对的。”竹西对苏眉说。
  “也许你是对的。”苏眉对竹西说。
  “你完成了一件医学界、法学界尚在争论中的事。”
  “你完成了一个儿媳和大夫的双重身份的任务。”
  “我是平庸的,是道义上的义不容辞。你才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觉得了不起的还是你。你用你的平庸和不动声色的道义使她的生命一再延续,又使她和她自己自相残杀,直到她和她自己双双战死。”
  “你爱她吗?”竹西问苏眉。
  “我爱。”苏眉答。
  “你爱她吗?”苏眉问竹西。
  “不爱。”竹西答。
  “所以我比你残忍。”苏眉说。
  “所以我比你有耐性。可我没有一丝一毫虚伪。”
  “你是说我有……虚伪?”
  “不是。从我们见面那天起我就没有这样想过你。今生也不会这么想。我是说你爱她,你才用你的手还给她以微笑。我不爱她,我才用我的手使她的生命在疼痛中延续。”
  “你愿意看到这种残忍的延续?”
  “假如你认为我给予她生命的延续就是残忍,那么我愿意看到。”
  “我是这么想的。”苏眉说。
  “我是这么做的。”竹西说。
  “我是多么羡慕你。”
  “我是多么感谢你!”
  
  第十五章
  
  她第一次跟产院见面就不愉快,又遇到难产,预产期过了六天还不见“消息”。她惶惶不安地在病房走来走去。
  从前她把这地方想得很神圣:到处一片洁白到处都是林巧稚。原来这里除了大肚子还是大肚子。河里没鱼市上见,就像全世界的女人只干着一件事就是生孩子。医生护士对这些大肚子早已司空见惯,她们就像看见了一块大石头,一个棉花包,一条鱼——大腹便便的鱼。
  鱼在水中游。
  苏眉用过几次催产素,几次进产房上产床,几次被剥光衣服,几次在幸福中挣扎几次在痛苦中挣扎,但进去是一个自己,出来还是自己一个。
  她牢记庄晨对她的提醒:那时刻会有一种要大便的感觉(医学上称为排便感)。她在产床上努力捕捉这种感觉,这感觉不来。可先前她还满脑子那感觉出现时的尴尬。原来盼尴尬也能把人盼得“魔怔”,在“魔怔”中你才能忘掉尴尬你才能得意忘形。
  
  罗大妈又来交房费了。竹西在饭桌前吃着饭迎接她。她一手拉着欢子,一手捏着两张崭新的没打过折的票面为十元的人民币,站在竹西面前。
  “我寻思着吃饭的工夫你在家。”罗大妈说。她放开欢子的手,希望欢子提前奔到竹西跟前为她做个联络感情的向导。可惜欢子不愿意先行一步,他跟惯了奶奶,和竹西总是显生。竹西拉过欢子,把一个豆包递给他。欢子又退回来靠住奶奶吃起来。
  竹西瞟见了罗大妈手里的房费。
  “这是俩月的。”罗大妈说,“前阵子这屋过事儿,我没送来。”
  罗大妈把钱放在桌上,竹西继续吃饭。
  “新房子有信儿没有?听说在旧帘子胡同附近。”竹西问罗大妈。
  “哪有什么准信儿,有也是十一层。我这岁数也不打算登梯爬高了,坐电梯又头晕。”罗大妈观察竹西的反应。
  “总得有个习惯过程。”竹西说,她是指坐电梯。
  “还有欢子哪。”罗大妈从竹西的话里听出了倾向性,举出欢子的登楼梯问题。
  “小孩儿哪有怕坐电梯的。”
  竹西开始收桌子,收完桌子便进里屋干什么去了。桌上只剩下两张新钱,罗大妈守着它们,想起司猗纹每次都给她开收条。那么竹西呢?
  欢子发现宝妹正坐在书桌前玩一个火轮船式转笔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但宝妹不看他。当欢子向那“火轮船”伸出一只手时,宝妹扒拉开欢子的手,并白了他一眼。欢子退回来。
  “就不用开收条了。”罗大妈冲里屋说,“先前宝妹奶奶都开收条。”
  里屋没回话。
  
  她又一次进产房,又一次被剥光衣服努力去捕捉排便感。原来她的两旁还有被剥光衣服的人,她们是不是也在寻找这种排便感。大家都盼大家就都无所谓,都为着一个愿望而盼那感觉的到来,盼那感觉之后的自己的打开——打开才是真正得意忘形的时刻。
  有一位开始得意忘形了她“得意”得鬼哭狼嚎,一只戴着金戒指的手在空中抓挠。原来当一切都赤裸着真实着的时候金戒指倒成了最多余最碍眼的虚伪所在,它在半空孤独地闪烁与生与死与人类毫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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