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苏眉从长椅上搀扶起司猗纹,司猗纹显出力不从心地站起来。当着众人苏眉的脸很红。走出学院大门她们遇到那次去西山的一些伙伴,有人问苏眉“你外婆是不是又崴了脚”,苏眉没做回答。还是有人替苏眉截了“出租”,他们想,她是“崴”了。他们热心地把司猗纹搀上车,苏眉狠狠碰上车门。
车就要开时,苏眉还是开了前门上车坐在司机旁边。她想起了那天司猗纹的话:“谁是我的亲人,不是你?”她为车里的人想,也为围在车外的人想。
司猗纹的电话在继续,苏眉不得不接。她知道不接电话的后果:司猗纹会晕倒在任何地方请别人打电话给她的“亲人”。她相信司猗纹那不可忽视的精力和能量。
有一次苏眉偶然从晚报上看到一篇记者采访一位家庭早期教育家的文章,那位被采访者便是司猗纹,她谈的是对一位青年女画家的早期教育问题。读着晚报,苏眉才知道自己的艺术启蒙者原来是婆婆。她拿着晚报给苏玮看,苏玮不说话,只笑得前仰后合,流着眼泪。苏玮止住大笑才对苏眉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自找!”这像是说苏眉的艺术启蒙老师是自找的,又像是说一切一切都是你自找。
“怎么我没有个艺术启蒙者?那样的话,这受启蒙的该是一对姐妹了。”苏玮又说。
为这“自找”,苏眉和苏玮永远也谈不起来,话不过三句。苏眉忽然想找竹西去谈谈婆婆了。
快中午了,苏眉在竹西医院门口给她打了电话,请她出来一下。很快竹西便匆匆走出来。
她们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现在互相看着对方却非常坦然,好像在她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从前她们有过那么好的交往,后来苏眉突然挤在了舅妈和大旗的关系里,那是一段多么幼稚好玩的历史。
“那边有个快餐店,咱们先吃饭吧,我请你。”竹西对苏眉说。
“快吗?”苏眉边走边问。
“快,就是不够热,种类也少,只有火腿蛋炒饭。”
在快餐店里她们买了火腿蛋炒饭,又买了沙拉和啤酒,选了一张小桌坐下,面对面吃起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见我呢。”竹西说。
“我几次回去都没看见您。”
“凑巧了,我都不在。”
“嗯。”
“你恨我么。”竹西笑着。
“为什么?”
“为了我和大旗的事。”
“那时候我那么小,可偏要觉得自己不小。”
“因为你小,我才觉得你会恨我一辈子。”
“不,我恨的是我太小。”
“可你知道我不太看重这些。我不能等人们都理解了再行动,这‘人们’也许还包括了当时的眉眉。”
“我能理解您,一切。”
“大旗又结婚了你知道吗?我送给他两只福建漆碗,送两只足够了。他过得挺好。”
“我也希望他过得好。”
“你呢?结婚以后怎么样?”
“我?还行。”苏眉说,大口吃着炒饭,喝着啤酒。
“你很能喝啤酒?”
“也不常喝,还行。”
竹西从苏眉的两个“还行”里已经听出她婚后生活的状况了。这使她有一种预感,她觉得苏眉的生活或许是不稳定的,或许她还要遇到别人,比如……叶龙北。她想起过去他在院里对她谈鸡,谈直线,谈得她眼里常含着泪花。
竹西已经吃到了盘子底,她用勺子轻轻刮着底上的炒饭。
“宝妹说上次看见你了。”竹西说,像在找话。
“她长得挺高了(照司猗纹的说法,快能把门儿了)。”苏眉说。
“大便还不怎么好。你看见欢子了吗?我和大旗的儿子。”
“没有。”
“咱们的邻居你还见了谁呢?”
“罗大妈。”苏眉说,“对,我还去东城看了姨婆。”
“还记得从前西屋那个……他叫什么来着?”竹西说。
“你是说叶龙北吧。”苏眉替竹西说。
“对,叶龙北。”
“我真想看见他。”苏眉说。
人声突然嘈杂起来,也许这里原本就人声嘈杂,苏眉和竹西没留意罢了。嘈杂才使得她们毫无顾忌地谈了这么多,也许声音还不小。嘈杂又使得她们不能再聊下去了。
她们分手时苏眉才发现,她们都没提她的婆婆和她的婆婆。虽然她是来找她谈婆婆的,而婆婆在她们的心目中却原来连无关紧要也算不上。无论对苏眉,还是对竹西。
58
苏眉遇见了叶龙北。
苏眉去给自行车打气,在一家修车铺门前遇见了他。叶龙北也要给自行车打气。
苏眉弯腰打,打完直起身来要走,发现她面前正等着用气筒的叶龙北。
“是您?”苏眉满头大汗,并没显出特别惊讶,却忘了给叶龙北气筒。
叶龙北去接气筒。苏眉却把一只空手伸给了他。他们握了手,苏眉才想到,或许他是伸手接气筒的。
叶龙北是伸手接气筒的,但却握住了苏眉一只空手。
气筒还在苏眉手里。
“这车太老了,老车才不应该被遗弃。似不似?”叶龙北说。
“我想是。”苏眉说。
这像是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十几年后的重新开始,又像是那谈话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他们是由黑鸡白鸡谈到自行车的。
在一瞬间,他们还是做了相互的重新打量。叶龙北觉得眉眉理应长成眼前的苏眉。苏眉觉得叶龙北除了从前的一切,身上又多了过去少见的乐观;额上虽然添了几条皱纹,但笑时嘴角却显得天真、坦率。
叶龙北支起车梯先问了苏眉许多,问她那次和小玮一路还顺利吗?问她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苏眉认真回答着叶龙北的问题,她每回答一次叶龙北就说“我知道我知道”。
苏眉很爱听这句话,尽管她深信他并不都知道,但她又觉得他知道,知道应该是一种无须言语的了解。对于她,他应该什么都了解。
“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她问他。
“你知道我已经回到北京,想做的事很多。我写了许多电视剧本,电视台不喜欢。我为什么非要他们喜欢?我现在写电影,我有很好的题材。”
“我想您能写好,我相信。”
“也是试着写,可我信心十足。写作并不是难得吓人。有一次我读了一本波兰小说,差点像我写的,把我吓了一跳。”叶龙北笑了,像在说:我还没写出来,早有人学我了。
苏眉也笑了。叶龙北的剧本虽然她还不了解,但他的剧本他的笑给了她一种很开阔的心境。
又有人要气筒时,苏眉才发现气筒还在她手里攥着。
“我们还没打完哪!”叶龙北从苏眉手里拿过气筒,理直气壮地对那人说。
叶龙北给自己的老车打完气,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才分手。他们并不看重这分手,因为他们谁都意识到,这分手已经意味着下次的再见了。
叶龙北把住址告诉苏眉,请她到家里吃晚饭,说:“晚饭总是要吃的。”
苏眉答应了。
在叶龙北的家里,苏眉认识了玉秀,原来玉秀是来自虽城山区农村。和竹西一样,苏眉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叶龙北说玉秀姓丁,当初是从山里逃婚出来的,逃到叶龙北落户的村里。那天风雪交加,晚上去院里端煤的叶龙北发现了蹲在门口的丁玉秀。他把她领进屋,让她烤火、吃饭,还把她留了下来。他对她说:“我这里有火。”玉秀也许就是为了这火,这农村少有的煤火才留了下来。当时她才十四岁。
苏眉也想到自己的十四岁,她十四岁离开了有“火”的房子,却到没火的农场去了。
叶龙北回北京时把玉秀带进了北京。
“玉秀今后怎么办?”苏眉问叶龙北。
“我是想让她嫁给我的。”叶龙北说得坦然、随便。
“你们谈过吗?”苏眉问。
“谈过,许多次。”
“玉秀同意?”
“她不同意,说我太老。不过这不要紧,那是她不了解世界。我对她说卓别林比他岳父还大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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