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她觉得自己很僵很懒,觉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干净家具,等“他们”。
  
  第四章
  
  11
  眉眉没有见过山。
  眉眉听过的故事里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庙的山,有寺院的山,有狼虫虎豹的山。
  眉眉在虽城只能看见山的影子。晴天时影子碧蓝,横在西边的天地之间。有人告诉她山看起来很近,但是你走几天也走不到。
  现在眉眉眼前终于有了山,山离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里的家具山。
  早晨婆婆递给她一块搌布,她和婆婆一起来到院里擦家具。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家具上到处是水是泥。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下面是家具腿儿。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涧就是山的悬崖绝壁。她在山涧里挪来挪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动物。故事里被丢失的小动物大都丢在山里,有的因为不听父母话,擅自行事;有的则是因为父母只顾自己不管孩子,于是孩子失散了,在山里乱跑乱喊。
  失散在山涧里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觉得和失散了的婆婆离得很远。她不知自己在一个什么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个什么地方。
  想到了远处的婆婆,眉眉才觉得自己还是人,不是动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是一张硬木写字台,她正在擦写字台腿上的泥点。她一边擦一边欣赏起这张神奇的写字台,她怎么也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桌子:幽暗深色的紫檀木镶嵌着许多好看的装饰,那装饰像许多只彩蝶排列起来在飞舞。眉眉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她认为那就是珠宝,珠宝就是镶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种发光的“彩蝶”。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觉得它们又凉爽又光滑。她抚摸了“珠宝”又发现了抽屉上的铜把手,铜把手更好看:美丽的弧线、细致的花纹都使她恋恋不舍。她轻轻拉了一下把手,一只抽屉很容易就滑了出来,好像这抽屉不是用手拉开的,而是自己滑出来的流出来的,抽屉自己把自己拽出来的,她原以为那抽屉一定很重,重得使她无法拉开,谁知它们是那样轻巧。她轻轻把抽屉拉开又轻轻推上去,再轻轻拉出来再轻轻推上去。婆婆发现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看见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这里挤过来。
  司猗纹挤到眉眉身边俯视着她说:“你玩什么抽屉。做事总是这样精神不集中,你妈也不说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能走神儿。”眉眉也觉出了自己的涣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着又开始在山涧里钻着,故意钻到一个婆婆看不见她的地方。她愿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愿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愿婆婆看她做事的过程。就像婆婆说她洗脸扑噜扑噜不文明,那是因为婆婆看见了她在洗脸。你要是看不见呢?你知道我怎么洗?脸洗不干净才不文明。
  她和婆婆在家具堆里转,你转过来我转过去。她不断看到婆婆的腿和那两只脚,脚上穿着方口平绒布鞋,很瘦。一看到它们她就想躲开它们,但这次她还没来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弯下了腰。婆婆腰弯得很低,脸凑到眉眉耳边,声音很小地说:“哎,待会儿他们要是真来了,你就往屋里藏,啊。”
  婆婆的话使眉眉很纳闷儿,平时婆婆都管她叫眉眉,这次不知为什么却管她叫“哎”。还有她那过小的声音和弯得那么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觉得有点奇特。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个困难吧),这就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婆婆不许她见人,让她往屋里藏?她决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决定让婆婆知道她不听她的话。
  “哎,听见我的话了吗?”婆婆假装擦家具,皱着眉。
  “没有。”眉眉也假装擦家具,鼓着嘴。
  “你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着。
  眉眉的别扭突然使司猗纹发觉自己紧张得过分,紧张得幼稚。她想眉眉说什么也是个孩子,不是她窝藏起来的黑帮走资派。她爸被剃了头,北京街道上谁知道她爸是谁。即使一个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过后她带眉眉报个临时户口就是了。现在她表现的应该是临危不惧,而不该是疑神疑鬼。她后悔让眉眉看见了她这自己吓唬自己的样子。
  “好吧。”她对眉眉说,“一会儿如果他们来了你什么也别说。有人问你父母的事你就别开口,一切有我,听见没有?”
  眉眉没说话。
  她们的工作已接受尾声。这时司猗纹突然想起今天还没买早点,她把眉眉叫进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块点心,递给眉眉一块,留给自己一块。眉眉接过来背到一边儿去吃,她不愿和婆婆脸对脸地吃点心,她觉得那好像她们合伙儿在干一件不光彩的事。
  没等她们吃完点心,“他们”到底进了院子。司猗纹盼望的一个时刻、司猗纹又不摸底的一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院里突然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红的绿的影子在窗外走马灯似的晃动。司猗纹连忙放下手中的半块点心,飞速用毛巾掸掸嘴擦擦牙就推开了屋门。
  “我叫司猗纹。”她说,站在南屋台阶上。
  ……
  “住这院儿。”
  ……
  “不用问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
  “前几天我给小将们写过一封信。”
  “少口罗唆,你!”
  “谁不知道你住这院儿!”
  “我们知道你那封信!”
  形势立刻紧张起来。人们剑拔弩张,大有要从南屋门口揪下司猗纹之势。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专为交几件东西而写的信。那是一封请罪信。”司猗纹说。
  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使司猗纹想到也许她的一切计划就要破灭,也许他们还是要把她从台阶上揪下来推上一张方桌,再摘下随便一个柜门儿作牌子给她挂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了。谁知她这两句以解释那信为开始的开场白,却使人稳住了阵脚。那么现在她应该不失时机地、按部就班地把这场戏(真实的戏)演下去。要演,她准备了数日的那个长篇演说当然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她不顾一小股一小股的骚乱,她坚持下去了。
  她说,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封微不足道的认识尚浅薄的请罪信,真惊动了革命小将,还有革命干部革命的大婶儿大妈。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他们不是来造她的反的,是来帮她造封资修的反,帮她摆脱封资修的束缚,帮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因为谁也没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她说,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是一个旧社会的受害者。
  她说,她恨透了旧社会,连旧社会遗留给她的家具都恨。就说那张桌子吧,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张麻将桌。她恨透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了坐在桌子四周的那些人——当然,她也在那里坐过,所以她连自己都恨。再看那边那张大长桌子吧,那是一张紫檀的写字台。谁造的?是能工巧匠,能工巧匠就是工人阶级;再看看上面的云母片(现在眉眉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好看吗?好看。是谁把它镶上去的?能工巧匠,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造的桌子怎么进了他们庄家呢?那是剥削。剥削就是丑的,是不劳而获是白拿,是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自己的原来是人家的。再看那架钟,那是架外国钟。哪国的?德国的。德国的东西为什么挂在中国人家里?那是外国侵略的缘故。外国人侵略了你,你还挂人家的钟,那叫什么?叫洋奴。洋奴就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也挂了听了,所以也不能说和洋奴思想无关。可她是个妇女,妇女从来都是在最底层,在最底层就得盼解放。她打过麻将听过德国钟响,可她是个妇女,也在最底层,也盼解放。新中国解放了她,可解放得并不彻底。为什么?就因为她和家庭划不清界限,因此她参加社会工作才朝三暮四没有长性,没有长性才使她没有成为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干部,因而她不能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眼前这几间北屋这一堆家具就整整拖累了她一辈子,一个人整天在这些旧家具堆里出来进去,那界限没个划清。所以她就得把它们交出去。她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交家具的机会,不然她往哪儿交?没地方交就得卖,卖,就又变成了钱,钱就又成了剥削钱是万恶之源。那么她得再次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上缴的机会。还有,这房她也得交,要交就捡好的交,交好房。这四间北房是少了点,少得有点拿不出手。才够几户住?顶多一户。她欢迎觉悟最高的、最大公无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最关心群众、最有利于她思想改造的家庭搬进来,让这个院子也改换一下这死气沉沉的空气,让这死气沉沉变成生动活泼、天天向上、意气风发。她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从今天起她会更加等待着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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