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第三个出门的总是竹西,她的位置永远是大旗的后头他人的前头,这三个人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个小小的纵队,后来的人虽然散漫地排开,但每人也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仿佛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带着好的气色,带着精力充沛的身体,带着一身整洁的服装和她那种年龄的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站在他背后。大旗就凭着对那气味的了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对着他那粗壮的、生长着青春痘的脖子。他一阵阵不自在。他觉得身后的竹西像一个膨胀着的热气团,那气团就要把他包围把他吞噬。
  接下来出现的便是司猗纹、罗大妈、罗大爷了。这三个人谁也不比谁早,谁也不比谁晚,像是在屋里就准备好了步伐一齐出门,一齐站在枣树下。庄坦稍晚一步到达,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亲之后。最后是二旗和三旗,他们肆无忌惮地打着呵欠,肆无忌惮地衣衫不整着,使人看出他俩的到来是出于被迫和无奈,是这仪式打扰了他们的早觉。
  晨风吹散着人的倦意,把昂扬着的灵魂吹得更昂扬,把一切愿望吹拂得更强烈,把一切嗅觉和目光吹拂得更加灵敏和锐利。但种种心思还是在眉眉的第一声“敬祝”中淡漠下来,第二次“敬祝”时人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聚集在这里完成着一个庄严时刻,那张高悬在枣树树干上的印铁领袖像便是证明。最初那像悬在北屋廊下,后来不知谁把它移于这棵老树干:下面由两根铁钉托稳,上方用细铅丝牵住,一个斜面正冲着院里的革命群众。
  日子一天天逝去着,仪式一天天完成着,人们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动。中断是偶尔的,比如大风大雨,比如谁家着了大火,比如那张俯视革命群众的印铁爬上了一只“洋拉子”。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枣树上的一种小毛毛虫,和枣树叶子颜色相仿。平时它把自己隐藏在叶子下边和人类互不侵犯,但当它爬上人体,便能给人以出乎预料的、难以承受的刺激,被它刺激过的那一小块皮肤,能使人疼痛欲绝。
  就在这仪式的高涨时刻,一只“洋拉子”爬上印铁停下来。它占据的位置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视,人们开始骚动不安。眉眉不得不停止朗读,为难地回头观察身后。二旗举起一把扫帚,不管不顾地朝那张印铁扫去,罗大爷劈手夺过扫帚说:“你……这也能扫?”二旗恍然大悟了,原来那虫子攀附的不是什么铁皮,而是人们心中的红太阳。二旗缩起脖子,尽量表现出自己那过失的严重。罗大爷依然脸冲二旗表现着应有的义愤和由制止了政治事件而生发的豪迈。
  那虫子还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亵渎着领袖那端庄、慈祥的面容。人们开始着急地在树下做各种手势和姿态,他们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行而自由散去。人们的手势和姿态很激烈,却缺乏必要的真实,直到竹西回南屋搬出了一只杌凳。她登上杌凳,从容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从铁皮上捏住了那东西。人们惊叹她的英勇,惊叹她对付那东西的神奇,难道捏住那与人类不共戴天的虫子的不是一只有血有肉的人手吗?
  竹西沉稳地站在众人面前,用人体的生理知识为众人解释那道理:“洋拉子蜇不疼手心,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
  她捏着虫子把手举得很高,刹那间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阳的照耀下,大旗第一次发现竹西手背上有许多大于其他女人的毛孔,毛孔里生长着密于其他女人的汗毛,看上去金光灿灿。那毛孔那汗毛仿佛使他受到了挑拨,他的心一阵阵紧缩着,心的紧缩还使他觉得脸上一定涌起过分的血液。他怨恨自己为什么单去注意一个女人手上的毛孔和汗毛,他觉得这刹那的注意很对不起站在他前面的眉眉。然而他又分明地意识到,竹西伸手去捏那虫子并不是为了拯救那铁皮,她分明是在向谁展览她那多毛的手背。
  竹西没再表现自己的英勇,也没有捏着那“洋拉子”专门向谁去展览她的手。她把虫子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踩死,平静地回了南屋。那背影似乎告诉人们:一种小常识而已,体验一下也得拿出些勇气的。
  一只鸡飞跑过来啄走了那虫子。
  人们开始抱怨:
  “这枣树。”
  “这枣树。”
  “这枣树。”
  ……
  枣树和虫子或者虫子和枣树,终归不能令人满意。
  
  33
  西屋又住了人,院子里就有了鸡。几只黑鸡,几只白鸡。
  西屋的鸡比西屋的人要优越得多,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里咕咕叫着拉屎散步;可以自由自在地甩着红冠子从北屋廊前飞上飞下;可以自由自在地于早晨那个庄严时刻在人前啄食配对儿。北屋和南屋都对鸡滋生着难以容忍的敌意。他们任意轰赶它们,指桑骂槐地用鸡来暗示、影射那鸡的主人,却无人能奈何它们,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条关于怎样和鸡展开面对面斗争的指示。于是鸡的主人带着他的鸡钻了人的空子,好像主人对这院子、这生存空间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然而主人却是严肃的,他对鸡倾注了一份家禽难以获得的情谊。每当他在院里弓肩驼背为鸡剁菜拌糠,每当他从鸡窝里托出由食物转换成的雪白的鸡蛋时,那脸上的神色已经告诉人们,他的养鸡便是他生存的神圣所在。假如姑爸对猫是一种溺爱一种相互依存的必需,那么他和鸡就如同在共同完成着一份正义的事业。于是那鸡也借了主人对这世界的气度,挺胸腆肚地表现对主人应有的协同。
  除了对鸡,主人的其他活动是不为人知的,人们甚至没看清楚他是怎样带着他的黑鸡白鸡突然出现在这院子里。
  每天,主人完成了对于鸡的一切,西屋就一片寂静。偶尔传出一些零星声音,那声音也大都和人生正常的生计节奏有所不同——劈柴?捅火?切菜?刷锅……都不是。像是木匠的锛凿,像是铁匠的敲击。有时一天都是静默的,这静默使人好奇,使人揪心,使人非去了解个究竟不可,于是罗大妈的脸贴上了西屋的窗户。经过一番机警、谨慎的侦破之后,她以按捺不住的兴致来到南屋,不顾司猗纹的会见方便与否,把一张阔嘴贴近司猗纹的耳朵说:“我看清了,纳底子呢,是双小孩鞋。”罗大妈伸手给司猗纹比了个长短,那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脚。多年的做鞋经验使罗大妈对底子的尺寸感十分地在行。不久,罗大妈又会送来新的消息:“哎,做板凳哪,一个小板凳。”罗大妈给司猗纹比了一个高度,那是一个比普通板凳矮、却比小板凳高的一种不高不矮的板凳。
  当某一天主人坐上那板凳在院里细心观察他的黑鸡白鸡时,司猗纹果真看到了那板凳,那是由两根树杈支着的一块不规则厚木板。两根树杈不三不四地随意栽到那个不三不四的凳面上,凳面与人的臀部接触部位却装饰着应时的朱红色人造革饰面,饰面之下还包藏着可以使人的臀部得到充分休息的、刚问世不久的泡沫塑料棉。司猗纹好像从主人那臀部底下闻见了那新人造革特有的气味,有点酸,有点臭,还有点好闻。
  很晚院里人才知道他的姓名,他叫叶龙北。其实叶龙北搬进这四合院的那天,有关单位就把叶龙北的姓名连同他的单位通知了罗大妈。也许因为叶龙北名字的古怪,使罗大妈怎么也记不确切,她一时说他姓龙,一时说他姓北。至于他的单位,罗大妈则更觉生疏。像是一什么研究所,但又不属于她常常听到的那种——工业、农业或者无线电。至于叶龙北为什么非住进这个院不可,罗大妈倒觉得不必费心去记忆。姑爸死了,房子空了,有人找房,这就是理由。就像当年她住进北屋一样,运动的需要使北屋人搬进南屋了,北屋空了她搬来了,一样。所不同的是好人住好房,坏人住坏房,不好不坏的人住不好不坏的房。她只觉得这三种类型在这四合院里体现得尤为典型。
  新人住进院里,自然也要毫不例外地参加早请示。罗大妈发现来人对于枣树下的仪式并不热心,便以主任身份主动去通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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