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她索性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就坐下来看黑夜,看影壁。望着那望不见的一切,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又充盈了她那日渐衰竭的肌体。她带着与她那年龄不相称的精神镇守着这黑夜,镇守着影壁那边的一切,就像要镇守住她那失去的年月。
  在司猗纹的档案中,她喜欢把自己的出身写作旧官吏,实际她的祖上比官吏要高。官吏一般是指那些小官微吏,若用“品”而论,吏当在七品以下吧。而司猗纹的祖上远比吏要高。据说曾有人在前清做过御前行走。但这行走究竟是司家哪代,司猗纹从不得知,她知道的是她的父亲。父亲的官职虽不如祖上显赫,但也当在吏之上。司先生人过中年时,曾在江南一个省充任盐铁专卖的官职,那已是军阀割据后期。若不是军阀纷纷下野,司先生或许还能进入更高的幕僚阶层。他上司的下野才使得他也就地做起寓公。现在他只为他有一个独生女儿而得意,这便是司猗纹。
  司猗纹愉快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着家庭的和睦。这种和睦更多地启发了她的聪慧和她开朗的天性。她先是跟家塾先生熟读了那个年龄应该熟读的一切,当她长到十六岁,出落成一个健康、秀美的少女时,她已经熟读过四书五经,并开始阅读二十四史了。她喜欢用蝇头小楷记日记、写诗,而那诗则是新体白话诗。在新诗里,她模仿的是湖畔诗人那一派。
  后来,根据女儿的意见,司先生和司太太将女儿送进当地著名的教会学校:圣心女中。司先生所以将女儿送进这所教会学校,一是为满足女儿的愿望,此外,在当时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中,教会学校还算平静。他不愿意女儿卷入那种潮流,他只愿意看到女儿在学业上的不断长进。
  司猗纹怀着双亲盼“子”成龙的期待,怀着对洋式学校的新鲜感和由这新鲜感带来的惶惑,离开了她朝夕相处的家庭、她呼唤自如的仆人和娇她爱她的父母,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两年的学校生活使她接触了现代文明,使她认识了许多从前她不认识的人,懂得了许多从前她不懂的事。她了解到世间原来还分着许多阶层,像她那样的家庭原来并不多。在她的同学中,就有许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劳动来糊口和交纳学费,于是她和她们才有了贫富的悬殊。那些风起云涌的学潮最终目的就是要消灭这种悬殊。于是许多学校都沸腾了,连这所与世隔绝的圣心女中最近也受了附近一所男校的影响。女生们愿意和邻校的男生一起,讲着国家的存亡讲着平等,讲着她们认为有意思的一切。司猗纹也受了一位男生的感化,参加了那个行列。那男生叫华致远,他现在正走在那行列的前面。
  后来司猗纹的活动终究传进父母的耳朵。他们规劝她、阻止她,但她无视父母的劝阻,还是随着社会的大潮、随着华致远一起游行,一起罢课,一起书写标语。她热衷于华致远正在进行着的事业。华致远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那微黑的脸,他那敏捷的中等身材,他那目光锐利的眼睛都唤起了司猗纹从未有过的激动。
  和司猗纹相比,华致远倒显得矜持。然而他在富家小姐面前刻意的分寸终究抵挡不过他对司猗纹的喜爱。她的开朗、聪慧和毫不矫揉造作的谈吐终于解除了他对她的怯懦。当每一次行动结束之后,他一边走一边对身旁这个女孩子讲述他的目标他的计划时,司猗纹总觉得他现在虽然是男校的一个学生,但他是属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的,一个她不清楚、却肯定存在的世界,她愿意跟他一起走进那个世界。
  他们离得更近了。
  他终于被当做她的客人领进了司家。司先生、司太太问清华致远的家世后,马上对他表现出正常的冷淡;华致远目前所进行的事业更增加了他们对他的敌意。华致远告辞后,司先生立刻就对女儿发出了训告,他告诫她,如果她再与姓华的来往,他们就立刻让她退学。
  司猗纹仿佛听进了父亲的训告。
  但事隔不久,司先生还是吩咐管家到圣心女中替女儿办了退学手续。原因是有人对司先生说,司猗纹仍然跟着华致远在走,就走在他那个行列里。
  司猗纹的被迫退学却激起了她更强烈的自主意识,在家里她气急败坏地顶撞着父亲,她像是从一个自由世界一下子落入了专制主义的王国。这时她才发现她正在热恋。热恋中的少女从来是勇敢的,她差遣家里的女佣给华致远送去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现在她迫切想要见到他,如果他不来,她甚至要离开人间了。
  当天午夜他来了。她在她的闺房里迎接了他。他说他正好也要来见她,因为时局的激变,他就要离开城市去乡下。
  他带给她的消息太突然了,她只有哭。她哭着只重复着一句话,她要跟他走,哪怕天涯海角。他想他不应该立刻把她带到那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深浅的无底洞去。他告诉她,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接她,因为他爱她。
  外面正在下雨,是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没完没了的秋雨。
  当他们都觉出不得不分开时,他自己开了房门。
  
  10
  他开了门。不能走。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他会无处躲身。他想。
  她关上门。他不能走。她想。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会把他淋成个落汤鸡。
  
  现在司猗纹面前也有过一场雨。如果现在的雨涤荡的是庄家留给她的那些藕断丝连,那么她十八岁的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涤荡的便是她所受的全部家庭教育和她做姑娘的无比坚贞。
  
  当那扇沦落在秋雨中的门再次打开时(这次是她打开的),她看见他还站在门口。
  原来他并没有走。他猜她还会把门打开。
  原来她猜到他不会走,她还要把他追回来。
  也许他们都觉得他们的离别还缺了点什么,假如他决心从乡下回来接她的话,假如她坚定地相信他会回来接她。
  过去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吻过她许多次,她还过他许多吻。他抱过她许多次,她许多次就让他那么抱。他们都问过自己那吻那抱是因了什么,那是爱。
  为了爱,现在他又来吻她了又来抱她了。这吻、这抱使他们都变成了爱的糊涂人。难道现在不再是爱吗?当然。但他们分明又觉出和以往那爱的不同。
  如果过去的行为是爱的一种徐缓和渗透,那么现在这便是一种爱的迫不及待。
  过去是一个活泛的华致远吻着一个活泛的司猗纹,现在是一个僵硬的司猗纹正被一个僵硬的华致远在吻。
  他们都觉出了一个僵硬的自己,他们不知道这个爱的迫不及待的僵硬要干什么。
  他们忽然陌生了。
  也许人在爱得最陌生的时刻才是一个最熟悉的时刻,那熟悉还得用一种陌生来作代价。
  那时由于陌生你连你自己都会畏惧。
  那时由于熟悉你会觉得你最熟悉的还是你自己的一切陌生。
  这便是一个陌生的你和一个熟悉的你的结合。
  他们结合着,她显出笨拙地去承受一个不明白的重量。
  他们结合着,他显出无可奈何地去开掘一个无可奈何。
  这是互相的袭击又是互相的吸吮。
  是对自己的怜惜又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觉得她已是经过改变的自己,他却觉得他是自己的没有改变。
  后来司猗纹只听见华致远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迷乱的句子。那句子她永远也听不清记不住,她永远都在猜,她猜了几乎一生。有时她觉得那句子不是语言只是一些念头,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在相互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但这念头、这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分明渗进她的血液里,和她的血液永远奔流在一起。原来和人血一起奔流的远不是医生对血液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化验单,虽然化验单的项目总在增加。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没有再耽搁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带着司猗纹的体温闯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给她留了乡下的地址,她攥着那个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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