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门

作者:铁 凝




  婆婆在外屋,舅舅舅妈在里屋。婆婆在外屋还是倚着枕头靠在床上,舅妈在里屋还是不断喂表妹吃奶,她的奶水太多了。舅舅一面跨着外屋和里屋走,一面对舅妈说:“不能尽着喂孩子,照这样下去宝妹会吐奶瓣儿。”
  表妹叫宝妹。
  没有吃饭的迹象,眉眉的肚子就叫,她猜没人会听到那叫声,她只能叫给她自己听。
  天完全黑了,窗帘又拉上了,灯又打开了,婆婆才从床上下来。她没再提着网兜出去买吃的,她出了南屋进了东屋。东屋是厨房。东屋的窗子亮了,眉眉知道这是一个光明的信号,一个盼头儿的来临。眉眉从此也才知道婆婆家吃饭改变了从前的习惯,她想那一定是多了舅舅和舅妈的缘故,做比买总要划算些的。
  舅妈也进了厨房。眉眉终究不是当年连烧饼都吃不完就睡着的眉眉了,她大多了,她现在等吃饭还不至于等得眼皮打架。舅妈和婆婆到底端来了饭菜,那是一盘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炖排骨,一大碗白汤浮着许多油。米饭也有,是竹西先盛好的。这种吃饭的气氛使眉眉又像回到了自己家:全家吃饭谁也不用让谁。
  桌上有四双筷子,显然也有她一双。她拿起了一双一定是属于自己的筷子,先占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这样。”这是婆婆。“不能”,自然是说给眉眉的。
  不能什么?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婆婆对“不能”作了解释。
  小孩自然是眉眉。更小的小孩是宝妹,可宝妹只会躺着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么空坐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经放下,面对眼前的食物她既没有下手抓,又没有再拿筷子的企图。那么这是哪个“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儿。”婆婆又对这个“不能”作了解释。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来。她前面是饭桌,后面是杌凳,她就夹在饭桌和杌凳之间手扶桌沿站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饭桌前站着。”婆婆这次的解释眉眉几乎没有听见,她脑子里又出现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饭菜都已消失。
  后来她还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妈把她摆上了杌凳,把筷子递到她手中。她发现舅妈正往她碗里夹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饭碗连菜带饭一块儿吃。婆婆虽然没有再说“不能”,但眉眉从婆婆那眼光里又觉出:她还是“不能”。也许她不能连菜带饭一块儿往嘴里扒拉,也许她不能手扶饭碗显出对碗的过分热情。眉眉猜对了,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婆婆在饭桌上又说过许多“不能”,说着“不能”还对她做着“能”的示范。现在她只觉得婆婆不再向她说“不能”,是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许正因为听见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夹到眉眉的碗里,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么的无关紧要。
  竹西和婆婆之间也许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能”与“不能”。面对婆婆故意作出的标准的端碗,标准的持筷,标准的咀嚼,筷子触菜的标准间隔(眉眉觉得那一定是标准),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标准。她故意把菜填在碗里吃,故意把汤和饭一块儿吃。尤其喝起汤,那简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里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眉眉想,舅妈这一切都是故意。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也终于证实了这点。因为竹西最懂吃的标准,不仅对中国式的吃掌握得标准,对外国式的吃掌握得也胜过婆婆。
  许多年之后当苏眉回忆起和舅妈第一次同桌吃饭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别有用心,也才悟出那时婆婆对眉眉的过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还是因了庄晨扔给婆婆的这个“困难”,而“困难”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张。
  现在她们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拟定出来的自我吃饭的方式方法,对脸吃饭。
  有人敲门。
  这是一种不紧不慢、极有节奏的敲,确切地说那不是敲那是一种抓挠,是用五个手指在不紧不慢地抓挠。从那抓挠里可以听出,那人每个手指上一定长着又长又硬的指甲。坚硬的指甲将玻璃抓挠出一种使人难忍的怪声,这声响是能使人的头发竖起来再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什么没人理睬这难忍的节奏和声音,就像她们对这声音早已听惯,就像听见人的嗝儿和屁一样习惯。
  庄坦就爱打嗝儿。
  婆婆就常有屁。
  抓门声继续着。
  人们仍旧像听见了嗝儿和屁那么无所谓。
  门还是被推开了。
  谁也没停住嘴,谁也没停住手,谁也没有和来人打招呼的欲望。只有眉眉放下了碗筷。
  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他个子偏高,驼背,无胸,留下一个连耳朵也遮盖不住的分头,耳垂儿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却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宽阔,离眼稍显远些。
  眉眉还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个少见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宽偏长,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只兜蓝学生服下摆箍着他的胯,眉眉还是从他那稍显宽大的胯上对他的性别作了最后的肯定。
  她是个女人,是个不算年轻的女人。
  这女人只是靠着门框不动,茫然地看着她们吃饭、收碗。饭桌被竹西收拾一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气冲所有人,冲整个南屋说:“来了人也不说一声。我就知道来了人。”
  她的嗓音既干又扁,像那么一种站在黑板前吃着粉笔末,整天冲学生发火的小学老师。
  “我不是外人。”她对眉眉解释道。
  眉眉疑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问:这是谁,为什么不是外人。
  “不用问她们。”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们不会告诉你。等着吧。等会儿我一高兴就告诉你。要不你去问你妈吧,你妈叫庄晨,比她们可敬重我。”
  这女人说着,又从桌前站起来走向眉眉。眉眉虽然一再后退,但还是被她挤在床前。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头发说:“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从前你来过,头一次还小,记不清了。第二次你和你妈来,我正在东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对,必须得跟你说清楚,是给猫伺候月子,一只女猫,猫可不能说公母,得像人一样说男女。一只女猫,难产,可怜见!整整伺候了个把月,我回来,你走了。”
  这女人一手提着眉眉的头发,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观察她的脸庞五官,好像一定要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可她说的偏偏是猫,是猫的男女。
  眉眉的脑袋就像马上要被打开盖子一样。她觉得头顶上这个俯视她的女人一定有掀开人的脑盖的欲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头发就像是盖子的把柄是供人用力的依靠,她惊慌地紧闭起双眼就等着揭盖儿了。
  “都不够意思!”那女人突然发起火来,她吼道:“都是自家人,为什么不郑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绍?把孩子吓成这样,嗯!”
  还是没有人答话。眉眉的眼闭得更紧了,她的头盖骨已经开了缝儿。
  “猗纹!”那女人喊道,嗓门更高了,沙哑的嗓子像要撕裂,“这是为什么?怎么,你也哑巴啦!”
  猗纹是婆婆的名字,猗纹姓司,婆婆叫司猗纹。
  眉眉睁眼看了一眼猗纹,猗纹又靠上了床,把脸狠狠背过去,给了那女人一个脊背一个胯。
  女人对眉眉的“折磨”终于引来了竹西。她在厨房收拾完碗筷,听见屋里的山呼海啸就赶紧回了屋。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扒开了她的手,把眉眉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对那女人说:“您先坐下,您还没吃饭吧。”
  “你少打岔。我是问你们我是谁!”女人说。
  “您先消消气,我这就给您介绍。”竹西说,“眉眉,这是姑爸,是咱们家的姑爸。”竹西的脸色和语气都很郑重。
  姑爸,这是眉眉从未听说过的一种称谓。是姑又是爸,是姑还是爸?而舅妈还专门指出这是咱们家的。现在她没有办法去尽快弄清一切,也许弄清反倒成了大家的不方便。那么她只需记住这是咱们家的姑爸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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